章劍鋒
玩物不一定喪志,豐腴的物質世界對于精神皈依起到催化。他已著手對自己的財富進行了再分配,其中一部分捐贈給基金會,用以支持那些仍在紀實文學創作道路上跋涉的窮文人們
打開窗簾,對面就是一個18洞高爾夫球場。距寓所一箭之地,中間只隔一條雙車道馬路。這里是鄰近西山的一處別墅群,庭院深深,綠意掩映。當北京被季候喚醒,理由回來了。每年春夏,他會在這臨時寓所小住半年,待到北方冷下來,又會像候鳥一樣南飛。
一晃20年,他完成了自己的積累,顯得富有而恣意,與中國傳統語境里的窮文人形象已相去甚遠。打打高球、玩玩美玉、收藏手表,看樣子就要這樣怡然自得地終老了。今年他已經72歲。
玩物不一定喪志,豐腴的物質世界對于精神皈依起到催化。他已著手對自己的財富進行了再分配,其中一部分捐贈給基金會,用以支持那些仍在紀實文學創作道路上跋涉的窮文人們。這是中國目前唯一一個由民間個人出資設立的創作援助項目。在文學漸入荒漠化的今天,此舉完全是出于某種天然偏好。
“就是難以割舍的文學情結吧。一般俗人講,你吃喝玩樂就得了唄,搞這些干啥?”中國報告文學學會副會長李炳垠說,“不是,他的精神要找一個安置的地方?!?/p>
有多少人還記得,這曾是一位叱咤文壇的報告文學作家,20年前,只因一次機緣巧合,這個人從文壇上消失了。他變成了一個商人。角色陡然切換,內心不免掙扎。在商海裹挾下,他極力抗拒,避免自我迷失,為此不惜關閉企業,洗手登岸。
揮別羈軛的理由,帶回財富若干,以及一個依舊故我的內心。將此置于業已中斷的中國士大夫隱逸文化系統中加以考察,多少有那么一點“莼鱸之思”的味道。
“骨子里還是個中國文人……保持了他作為一個文化人的尊嚴,”理由的老伴兒陶斯亮說,“他真的不愿意去做錢的奴隸和官場上的奴隸。他的性格就決定了不可能這樣做,就沒有什么特別想要的欲望,沒有特別的意念,過得挺自由自在的?!?/p>
似曾相識又歸來
復歸的理由,已出版了兩部隨筆集。書中收集的一些篇章,寫作于坐賈行商間隙,表明作者從未丟棄作為一個文人所秉持的思考視角。仿佛是為了向人昭示身份的得以恢復,帶著這兩本書,他曾在北京國際飯店約集文壇和新聞界一些新老朋友餐敘。
然而,從河東到河西,不過就是彈指一揮間。理由眼前的那個文壇,大有“覺昨是而今非”的凄涼。與他同一時代的老作家,在各路“超女快男”式文學現象的夾擊下,城池盡失,風光不再。懷著80年代美好記憶回來的理由,再見這些朋友,恍如隔世。
“這個圈子里有商業化的傾向。由于看到自己的生活狀況跟別人相比有落差,也想法搞點兒錢,搞得如果不是挺技巧挺聰明的話,就叫斯文掃地?!崩碛烧f,“大家整天就忙著賺錢,你說眾人皆醉我獨醒,這個環境不具備……文學是會很容易被邊緣化的?!?/p>
一切皆因重商主義。以他20年前所致力的報告文學領域來說,目前就頗顯慘淡,“表揚寫作”風氣橫行無忌,出于謀生需要,一些作家甚至淪為商業寫手,專為企業寫史作傳,報告文學貼近民生、關注社會的特點,變成了貼近老板、關注腰包。
理由此時需要從中找到自己的一個位置。他具備了徹底杜絕有失檢點的商業寫作的物質基礎,可以潛心更高質量與層次的創作。但就他的狀況來看,顯然無力再執筆報告文學寫作。作為一種紀實性文體,一部報告文學的出爐需要耗時費力地進行大量的材料搜集和信息采寫。年逾七旬,身體條件已不允許他再次背包上陣。
但是此心不死,退卻一步,他為自己找到了力所能及的擔當——為那些沖在一線的報告文學作家提供經費支持。
早在一年前,理由將自己名下的一筆錢捐給了廣東一家社區基金會,藉此平臺設立了一個“報告文學采訪援助計劃”。那些從事報告文學寫作但又缺少選題實施費用的作者,可以向這個計劃申請資金。每一年度,基金會將有30萬元的專項預算落實到具體選題上面。一個8人組評審委員會將對來自社會的申請選題按其可操作性、社會意義等原則進行把握和篩選,確定入圍名額及資金分配方案。今年他們將資助6位通過評審的作家,這全部是中長篇報告文學選題,其中有幾個中篇被一致看好。
“現在不同于我們那個時候,動不動什么都要錢。報告文學寫作要付出成本,只要是你自己的選題,沒人替你出錢。你有足夠的經濟實力,就可以更深入地去采訪一件事情?!?/p>
通過基金會形式運作,也是借鑒國外的經驗。在歐美國家,這類NGO組織普遍存在,且不帶任何功利目的去保護和扶持文學藝術。理由比較熱衷非政府組織的行事規則,“援助計劃”也不具體干涉和控制選題的操作。按照他自己的態度,甚至連評審會都不打算去參加。他信奉的一條,是金錢不要去指揮文學和藝術,有基于此,出資人必須回避。
在此之前,資財盈裕的理由一直是報告文學圈內的找錢對象。他也抱有改善作家創作環境和創作條件的愿望。2003年,時任《報告文學》雜志主編李炳垠來找他要錢。李炳垠打算辦出一個嚴肅莊重的文學刊物,礙于無錢辦事。碰頭后,計劃設立一個“雙十萬”獎項,由理由出資,每年一次,獎勵當年的一篇優秀作品和一位優秀作家。只是計劃還沒有啟動,李炳垠和主辦方因為辦刊方針出現分歧,鬧將起來,雙方就此一拍兩散了。
“雙十萬”黃了之后,李炳垠把錢退還給了理由。理由曾設想過,有無必要仿效美國的普利策獎,每年拿出100萬,選一篇作品、一個作家、一張圖片,每年頒獎一次。李炳垠當時已經擬出了細則,但到后來,理由對官管創作環境不夠放心,怕挑選不出好作品,又放棄了。
理由現在還兼任著中國報告文學學會副會長,這個在大潮流中也不能免俗到處找錢的組織,幸得理由這樣一位仗義疏財的有識之士作倚靠。理由曾想過要改變這個組織的運作方式,心血來潮,提議專門成立一個槍手公司,組織一批文筆最好的作家向社會提供捉刀代筆服務,通過名正言順的收費來養活學會,但他又不想具體張羅這些事兒。
“說來說去不就是為了賺錢嘛,還不如我再去開發一個樓盤呢。我又駕輕就熟,那個機會成本和規模效益比這個要強很多,但想想我再開發樓盤,不又走回去了嗎?”
1989年到2003年,歷時15年,理由為自己打造了一副“黃金的枷鎖”,現在好不容易掙脫出來了,他怎么可能又重新折返呢?
當年放馬走香港
1988年冬,理由接到一紙限期出境、前往香港的通知。此時,他還是被北京作協包養的一位專業作家,寫作了《揚眉劍出鞘》等一批報告文學名篇,正當大紅大紫階段,忽然就要來一個激流勇退。在當年這是一個秘密。時逢香港回歸祖國談判前后,理由多次應邀參訪。每次回來,都會就自己對香港社會的見聞與觀感寫上一點文字。這些文章恰巧被中央統戰部方面注意到。
“我們統戰部的部長非常欣賞,說看看人家寫得那么深刻,咱們統戰部就弄不出一篇這樣的報告來?!碧账沽琳f,“我們總覺得香港回歸祖國好像大家都欣喜若狂,實際上他就把香港各方面種種人的心態寫得很深刻,等于是給我們統戰部一個很好的報告,有助于了解香港人對回歸的態度?!?/p>
與此同時,新華社駐香港分社負責人亦給中國文聯打了報告,建議官方派遣一批大陸作家“單程”到香港,長期扎根,以便更好地認知和了解香港。老跑香港的理由被認為頗有底子,是不二人選。
“我也是支持他去的,在那邊長期呆著,也沒覺得有什么了不起,”陶斯亮說,“男人應該去干事業。在內地寫來寫去也都是‘奉命文學,香港是個比較自由的地方。”
孰料此去,竟是一番乖蹇,命運的陰差陽錯早已埋伏在那里等他。一年“移民監”還沒有坐滿,時局發生了一些變故,物換星移,與內地的官方聯系由此全部被打斷。理由像只斷了線的風箏,孤身一人羈滯在外。
理由此時已屆知天命的年紀。動彈不了,又不耽于整日無所事事。要尋找自食其力的出路。一個頗有生意頭腦的朋友,動員他將港島一個樓盤的10套房屋“吃”下來。當時香港樓價正成倍下挫,只要能籌集1000萬,每套首付10%,就可以毫不費力地大賺一筆。但理由正為自己身陷羈泊而犯郁悶,對此全然不予理會。時隔半年,這位朋友回過頭來笑話他笨,失之交臂,彼時香港樓價又成倍飆升,倘若抓住機會,足足能賺上億。
“這是個商業社會,生意氛圍是很濃的。每天早上飲茶的時候,大概就是這么個對話,‘你有什么貨,我有什么貨,‘你是離岸價還是到岸價?!崩碛烧f,“整天就是這樣的語言背景。”
在這種環境里,文化工作是很清淡的職業。理由曾拜訪過武俠小說家梁羽生,發現這個蜚聲華人世界的著名文人,當時就住在港島一個約兩居室的小房子內,還是和他孩子睡一張架子床,不難窺見文化人的境遇。環境變化中的樁樁件件,促使理由橫下心來,來一個180度轉彎兒。
“香港的一個朋友說,你要做生意,就要忘掉你是理由。我必須放下身段,必須沒有文人的很多良知上的東西。商人和文人,每個角色都有自己的劇本,價值觀都是不一樣的。當你要進入這個社會找一碗飯吃,或者你去求人,或者你自己去賣力氣。有這么個劇本,硬著頭皮我也得演。”
在朋友提攜下,理由逐漸上道。幾經轉折,最后做起了房地產開發。境況好轉后,理由來到廣州。他已經很商人化了,廣東作為開放前沿,也很商業化,對港商很歡迎。他在內地趕上了一個連傻瓜都能賺錢的時代。事業做得風生水起,連陶斯亮都不無意外。
“我覺得一不留心他怎么就變成一個房地產商了?不經意間他怎么就開了個樓盤?我就是琢磨不透?!碧账沽琳f,“我說你怎么會做生意啊?我都不知道他會不會低三下四求人,不知道他怎么樣跟人談判的。他下海,沒被淹死,這點兒真不容易。”
按黨內規定,高干家庭直系親屬經商須到紀委登記談話。在理由進入廣州之始,鑒于國務院前副總理陶鑄和中組部常務副部長曾志這兩重家庭背景,陶斯亮決意與理由的生意劃清界限,當時向廣東省紀委提交了一份備忘錄。
“等于先給他們提個醒兒,要是有什么人告的話,你們得知道,我實際上跟他沒什么關系!”陶斯亮說,“我們家在廣東關系是比較多,很多人認為是我幫了他……我沒功夫顧他,他也不求我。他的合作伙伴就是廣東的,跟省里關系特別好,也用不著我?!?/p>
陶斯亮彼時已離開中央統戰部,在中國市長協會擔任專職副會長職務。15年以來,二人多半時間分處兩地,各被俗務糾纏。陶斯亮從未察覺理由具備什么營商天分。在她眼里,這一直是“挺臭清高”的一個人,不很圓潤、不很通人情世故。況且在那個市場經濟大潮吞噬一切的開端節點上,同時代一批知名文人也紛紛摩拳擦掌投身商海,結果賠個盤干碗凈,灰溜溜地又回來了。據此反觀,當理由忽然在商界有一番作為后,讓人多少有點兒發現新大陸的錯覺。
功名利祿,作為一種傳統而世俗的價值觀念,自古以來對蕓蕓眾生就是困擾。大多數人一旦被綁上生意這架戰車,為金錢所役使,工具性頓現,欲念就像決堤一樣,無休無止。然而此時,理由卻開起了小差。
“他希望從商海里退出來。他說我現在生意做得也不小,不能說不成功,但這生意做到什么時候是個頭?錢賺到什么時候都不夠。”李炳垠認為,理由舍文化圈而去,只是暫時性的,“在商業當中,和他在寫作當中,那種價值取向和行為作風是有矛盾的,有些違規的操作,你不認同也得那么做,不干不行啊!”
決然不肯就塵俗
知道理由對生意心生抗拒,陶斯亮也“特別高興”。她聽理由講過那種生意場上永遠都會有的背叛和謊言,不無驚心動魄之處,向來是各有天地、與生意挨不著多少邊兒的陶斯亮,這回態度也很明確。
“我特別不愿意讓他做生意,我可能對于做生意還是有點兒偏見吧,一個文化人總歸還是要回到文化圈兒里好!他是個散淡文人,畢竟人文的根兒還在文學界,我看得出來。”
那時候,中國政府已將房地產業確立為國民經濟支柱產業,市場自此邁入一個“黃金時代”。很多投機家趁機賺了個盆滿缽滿。這兩個人,卻在“解放自我”的問題上取得了一致。
“不喜歡的事兒,我盡量不去做,或者不會做得很長,”理由說,“在做生意的時候,我的表層意識都在告訴我,我本來不是干這行的,我不喜歡整天去算計別人,整天被人算計,整天在這個漩渦打滾,我喜歡的還是一本書一支筆一打稿紙?!?/p>
最后7年在廣州經商,理由每天伏案創作得最多的,不是他的文學作品,而是公司內部的管理條例,不斷發現管理問題,又不斷補充條例。他試圖通過這種堵窟窿的行為來對抗一整個包抄過來的社會環境。
理由的公司,設有工程部,負責監督工程質量。但他發現,這個部門總是解決不了質量問題,就想辦法在這個部門后面成立一個預算部,使之成為工程部的監督部門,最后預算部也不能杜絕問題,旋之又成立了一個綜合驗收部,這不是一個由固定成員組成的部門,當一項工程完工,全公司隨機抽調數人組成綜合驗收隊伍,拿著一本綜合驗收條例去現場驗收,程序完畢后就地解散。這樣一來,行賄者如包工頭和材料商就喪失了行賄目標。 “你想找我這個部門還找不著,每次負責驗收的人都不同,”創舉背后頗有感慨的理由說,“內地的經商風氣,一開始就不好,一個社會由保守到開放,由講為人民服務到金錢至上,我發現這種轉變真的是可以在一夜之間,什么傳統教育啊覺悟啊都丟掉。”
即使把智慧和才華盡悉貢獻在抵制不正之風上面,也有力所不逮之時。為了防止承建商偷工減料,他們自己在公司內成立一個材料部,自行采購,取消中間供應商環節。施工過程中,理由也提著個錘子,天天上工地敲敲打打,當起監工。只是千算計萬算計,工地上還是丟了900噸水泥。材料不翼而飛,底下卻來報告工程都完工了。理由心里發毛,一檢查,發現承建商給他來了個偷梁換柱,用來砌墻的材料被換成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
“用昂貴的價格去買了標一水泥,這是鋪公路用的,就是想讓房子質量更好,被掉包了,這件事對他傷害很大,”理由的合作伙伴王梨說,“無論是怎么樣的修養,也會郁悶好多天了。”
理由此時的表現,全然顧不得紳士風度。知道理論不通,他在工地上找了個房間,8個保安分列兩排,自己居中而坐,儼然一個黑社會大佬。包工頭被叫進去,理由掏出一塊用手一捻全是粉末的墻體。懾于現場高壓,包工頭在上面簽了字。拿到這個證據之后,理由沒有進一步收拾他,提出再去買一批水泥,重新把墻做好,就此息事寧人。
“他看透了很多東西,”王梨說,“坦白地講,在生意場上,還是需要有一點虛偽的,或者說是圓滑世故吧,他做不到那個樣子,比較自我一點,所以說是格格不入。”
也許是因為看破塵俗,在廣州,理由跟社會幾無聯系。即使是生意上,亦不樂于交際應酬,躲在一邊,樂得清靜。由于老不與人交往,長期不說話,有一段時間,理由的聲帶出了問題,閉合不全,醫生要求他依靠多說話來練嗓子。
“我走南闖北,什么人都接觸,有很多朋友。他沒有那么多朋友。在廣州就是打高爾夫,有些球友,精神上溝通的朋友沒有。我在廣州就特別奇怪,他那電話一天都不響一次的?!碧账沽琳f,“到了北京以后,忙得一塌糊涂,活動特別多,圈子大多了。文人朋友經常在一起,像這種精神上的交流,人文的環境,現在他很愿意在北京?!?/p>
都市幽居一般的生活,讓理由有更為充分的參悟空間。有一次,王梨夫婦去他的廣州寓所作客,理由正好看了一期《動物世界》的“螞蟻專輯”,他對客人們談及,自己突然覺得,人這輩子就像螞蟻一樣,是在那里瞎折騰。
“生意做到一定的時候,你會慢慢發現,幸福和財富的多少其實并沒有什么必然的聯系,一生忙忙碌碌地追求積累,臨死的一天都沒有去好好享受自己的人生,沒有必要。”王梨說。理由的引退,讓她頗感羨慕,亦將此樹為自己的奮斗目標,“我覺得就應該是這樣,要給人生留白,不要塞得滿滿的。”
收官之作并不像口頭表態那般簡單,理由堅持要把企業的債務、債權、欠稅和庫存都清算歸零。這個人生的“收盤儀式”,一直折騰到2004年才告畢。棋落局定,生命的軌跡,原來還可以寫出這樣細細的一痕。
30年舊誼重續。李炳垠認為,從這一刻開始他們才算是真正的朋友。但他的這位朋友,也已經老態畢現,歲月終究是不饒人的。
“我前年到廣州去,他說他眼睛不好,好像有點霧,到醫院一看,沒別的,老了;打球的時候,腿會痛,到醫院一看,沒有問題,老了。醫院跟他說,到時候走不動了,我們給你換一個鈦金的關節……他跟我說這些事的時候,我就有一種感觸,他對衰老很在意,很無奈,有一種烈士暮年的感覺。”(摘自《南風窗》2010年第1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