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個月與10年,對朱清時來說是兩段完全不同的體驗。前者是他擔任正在籌備中的南方科技大學校長的時間,心力交瘁的感覺時時相伴——他要從無到有、一步到位地創辦一所亞洲一流大學;后者是他擔任中國科技大學校長的時間,在那所中國一流大學里面,孤獨無奈的體驗也從未間斷。
“亞洲一流大學”
2009年教師節那天,朱清時從深圳市代市長王榮手中接過聘書,出任正在籌建的南方科技大學校長。
南科大是富裕起來的深圳市渴望“仰望星空”的產物。經過30年的經濟發展與積淀,深圳市希望給全國留下的印象不僅是經濟特區,還能有與特區經濟相匹配的文化結晶——一所在南中國首屈一指,甚至與北大、清華比肩的大學。
與以往高校校長由組織人事等上級機關直接任命的方式不同,朱清時是深圳市政府委托國際獵頭公司從全球遴選的大學校長,這在國內沒有先例。遴選之初,進入第一批候選名單的有200余人,外籍人士占據相當大的比例,其中包括美國麻省理工學院一位院長和國內幾所著名大學的校長、副校長。經過評選委員會幾輪篩選和投票,朱清時最終勝出。
今年2月,深圳市耗資1.76億收回位于深圳大學城的南開深圳金融工程學院,供南科大作為啟動校區使用。深圳市還另外撥給南科大一片土地用作永久校區的建設,從沙盤看,依山而建的校園規模甚是宏大。
南下履新
從中科大卸任時,朱清時對自己的退休生活有諸多規劃,比如文物考古研究,比如書法創作,唯獨沒有重新出任校長這一項。被拒后,時任深圳市委常委、組織部長的王穗明親自到合肥邀請朱清時,同行的還有幾位知名的大學前校長和老院士。
美國加州大學和香港科技大學前校長吳家瑋的一句話打動了朱清時。吳家瑋說:我們這一代人,對中國高校改革一直懷著一個夢想,南科大是一個極為難得的機會,能夠突破現在所有的條條框框。
朱清時動心了。任職中科大校長10年間,他對破除高校陳弊一直有許多構想,但始終沒有機會推行,譬如高校“去行政化”。中科大的不少教師、研究人員爭相競聘后勤、人事等行政職務,因為在現行體制下,教授沒有行政職務,就幾乎沒有公共資源可以利用。教授官員化,官員教授化,高校就是另外一個官場。
幾年前,地方政府官員想建高教園區,多次找到朱清時,答應給中科大批最好的地。但朱清時認為,中科大是培養拔尖人才的,不必把規模搞那么大。去那么遠的地方建新校區,老師每天在路上跑,哪里還有精力搞科研?后來網上出現一篇帖子《朱清時校長的戰略錯誤》,認為朱清時不趁機占地圈錢,一旦國家為其他高校的巨額債務埋單,中科大就錯過了一次大好機會。
壓力還來自教育部的擴招要求。第一年,中科大響應號召,擴招了300人。但朱清時很快就發現,食堂、教室、圖書館立刻吃緊,老師不夠用,作業和卷子改不過來,教育質量明顯下降。朱清時決定停止擴招。做出這個決定不容易——國家按學生人頭數撥經費,再加上學費,每擴招一名學生,學校就能多收入1.5萬元,擴招1000人就等于多收1500萬元。朱清時同樣頂著壓力堅持了下來,從2001年起中科大每年只招1860名學生,一直保持到現在。
但不能做的事情卻更多,比如他一直想做的讓教授的待遇遠遠高于行政人員。
如今,南科大為他提供了機會。朱清時開始動搖:在深圳白手起家,沒有那么多盤根錯節的利益關系,有可能打造一個理想國。加上深圳方面再三表現出來的誠意,朱清時考慮再三后,告別了退休生活,懷著滿腔期望南下。
什么是“自主權”
但是南下后發生的種種事情,還是出乎他預想之外。
朱清時履新后,需要一臺電腦辦公。但他被告知,由于買電腦需要向深圳市政府有關部門報批,兩個月后才能買回,他只好從其他地方先借一臺回來。
今年3月,為迎接教育部的評審,朱清時需要先建一個教學實驗室。不料計劃報上去后被市有關部門否決。理由是,這一階段要采購的所有東西應該匯總起來報批,不能一個項目報一次。按政府部門規章制度,南科大所有物品的購買,哪怕是一疊打印紙的采購都要走市財政撥款,每筆花費都要先報預算,10萬元以上還必須招標。餐廳買餐具要提前報批,房頂漏水維修要先同市有關部門打交道……種種瑣事讓朱清時不勝其擾。
來深圳之前,朱清時心里盤算的全都是如何辦學、如何制定章程、如何找到優秀人才。眼下的遭遇在他料想之外,但他又覺得很自然,“因為行政話語體制充斥整個社會,根深蒂固。”
“沒有紅頭文件支持,我們寸步難行,只能找領導爭取一個接一個的紅頭文件。”朱清時說,他感覺自己就像是在現有的行政化體制下撕開一個一個裂口,“全撕開之后我想中國教育就有希望了,多樣性就會出來。”
南科大的團隊組建被朱清時視為這所大學能否成功的關鍵。朱清時雄心勃勃,打算五年內面向全球招聘30位領軍教授,待遇不低于香港科大,再以這些教授為號召,招全中國最好的學生。實際上,在香港科技大學的幫助下,南科大已與國外十多名一流學者達成意向,僅香港科大就有三個系主任級教授確定要來加盟。只是,即便確定了的人員暫時也來不了,因為沒有住處。朱清時必須給市政府打報告,經批準后,他才能向對方作出包括住房、薪酬在內的承諾。作為校長,他被賦予的權限真正在哪里,至今仍沒有界定。
當初香港政府拿出500億港幣建立基金會,請吳家瑋來創校。香港科大在短短20年內崛起,成為與香港大學、香港中文大學并駕齊驅的亞洲一流高校。朱清時說:“我們與港科大的最大區別是,當時香港政府拿出500億放在那里,而我們現在所有的錢都要一筆筆打報告申請,經政府各部門的審核批準后才劃撥。”
眼下朱清時正在申請一筆數以千萬元的機動經費來維持運轉。盡管深圳市曾經承諾“最大限度的辦學自主權”,但很多人并不清楚什么是大學辦學的自主權。
一心要在南科大推行“去行政化”的朱清時,不得不打起精神,先跟行政權力打交道。他對南科大的設想再美好,最終還是要落在深圳這塊土地上,與行政化主導的整個社會對接。
教育需要“特區”
從醞釀之初,南科大其實就與教育部現有規章格格不入。
按規定,大學必須先從大專辦起,在辦學年限、學生人數、圖書館藏書、教師數量、專業系科等方面都達標后,才能依次升格為本科學院、大學、研究型大學。而如今,南科大卻要一步到位辦成一所研究型大學。此外,南科大“去行政化”的措施之一,是采取一種法人治理的結構制度,這也完全打破了教育部對大學的現行規定。“中國不少大學為何如此死氣沉沉,沒有活動空間,千校一面?都與這些制度有關。”朱清時感慨良多。
今年1月,溫家寶總理在談到大學教育時說:“一所好的大學,在于有自己獨特的靈魂,這就是獨立的思考、自由的表達。千人一面、千篇一律,不可能出世界一流大學。大學必須有辦學自主權。”形勢對南科大可謂柳暗花明。在南科大最終被批準成為高校教育改革試點后,朱清時逐步形成了一套完整的辦學方案。
通過對世界一流大學的考察,朱清時決定在南科大取消學院和系,這在國內是一個前所未有的嘗試。“院系對交叉學科有不利影響,取消院系是一種新的有活力的大學模式,我們可能會成為全世界做到這一步的少數例子之一。”取而代之的是幾十個研究所及實驗室,由學校直接管理。鼓勵教師們依照自己的興趣從事高風險、高回報的前沿研究,同時接納本科生在研究所上課和實習。
朱清時打算重劃整個學校的行政機構,使其盡可能小,盡可能不重疊。學校仍然會有各種辦公室,比如教學器材辦公室、人事辦公室等,但這些辦公室不是權力機構,而是服務機構。這就把行政對學術的阻力降到了最低,有利于學術自由的發展。在朱清時的構想中,學生入學之后不分專業,而是按宿舍來分班,與輔導員、導師住在一起,用一種“書院”制度來培養學生。他還希望按照自己的辦學理念來建造校園:厚重、實用、節能、環保……
回顧10個月來的工作,朱清時說自己的工作只有一個主題,那就是與教育部及深圳市等政府部門的磨合。政府在籌建、管理南科大時的體系仍然是傳統的行政化體系,用舊的規章制度來管理這樣一個改革創新的試點,這是出現所有沖突的核心所在。朱清時想讓政府理解,他需要的,是如同當年深圳經濟特區那樣的“教育特區”政策。
這個大型實驗,對朱清時來說是掙破束縛,撕開裂口;對政府來說,是學習怎樣通過更合理、更法治的方法來管理學校。怎么立法,怎么合作,每一步都在試驗。
“我要是陷到這個漩渦里面跳不出來,就會很痛苦。”朱清時說:“但當我以一種跳出來的心態,站在旁邊看整個過程,就像看一場正在進行的復雜實驗,我會發現很多過去不知道的事情,找到一些深層次的規律。這些收獲讓我體會到一種巨大的樂趣。”
朱清時說自己在南科大只有可能只任一屆校長,他的職責是在這5年內創立各項制度,讓這所大學良性運轉下去。(摘自《中國新聞周刊》2010年第3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