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榮明
吳湖帆(1894-1968)是現代著名書法家,又是收藏宏富的鑒賞家。他的“梅景書屋”藏有一千多件金石器物與古代書畫,環顧當年滬上,估計獨步一時,輕易也找不到可以相抗衡的對手。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吳湖帆居住在上海,日常所交往的皆是文人雅士、藝壇巨擘,如張大千、劉海粟、葉恭綽、吳梅、蔣谷孫等人,極一時之盛。近年吳湖帆的《丑日記》已經出版,記載的內容是1931年至1939年之間的事情。雖是殘稿,但吉光片羽,彌足珍貴。
與現代曲學大師吳梅交往
吳梅,字瞿安,是現代曲學大師,對曲律、曲史包括詞學理論造詣極深,深得蔡元培贊賞,1917年禮聘他為北大教授,講授古樂曲。自吳梅開始,不登大雅之堂而曾被魯迅概括為“咿咿呀呀”的戲曲首次進入最高學府,得占一席之地。
三十年代初期,吳梅在南京中央大學任教,并在上海光華大學兼課。吳湖帆的夫人潘靜淑曾向吳梅學詞,兩吳時時往來。“晨訪吳瞿安(梅)于雙林巷,乞題正德陸元大刻《花間集》,毛抄影宋《梅屋詩余》、《石屏長短句》,題就即攜歸。談及京中友人來信,有厲樊榭手抄稼軒詞集,長沙葉煥邠舊藏者,余即托矍安到京時物色之。”吳湖帆攜帶一部元代刻本、二部毛抄影宋本去拜訪吳梅,求他題跋,名詞家題名詞集,更增古籍身價。元刻固然罕見,毛抄更是珍貴。所謂“毛抄影宋本”,是明末藏書大家毛晉雇人精心影抄宋版珍籍的書本,先是用薄紙蒙在原本之上,將版框、文字甚至前人藏書印都一一描摹下來,筆觸細膩,一絲不茍,可說是精美絕倫的藝術品。吳梅親眼目睹各種“毛抄”之后,不禁感嘆:“毛抄宋本各家詩集,精如鬼工。”
吳湖帆又聽說大名士葉德輝所藏一部稼軒詞集,由雍正乾隆時期浙派詞壇的領袖人物厲鶚親手所抄,已散佚至南京,即托吳梅代為尋找洽購。十多天后,“接瞿安信,厲抄本詞不全,下半全缺,配以元人詞數十首,詩只十余首,退去矣”。可惜厲氏抄本是殘本,夢中“佳人”原來半身不遂,吳湖帆揮揮長袖像退婚一般把它“退去矣”。這也難怪。1927年之春長沙葉德輝撰寫對聯一副:“農運宏開,稻粱菽麥黍稷,盡皆雜種;會場廣闊,馬牛羊雞犬豕,都是畜生”,公然嘲罵湖南農民運動,被人刀架脖子砍頭,兵荒馬亂之中,一代藏家數十年積聚之書,頓時四散。這一部名家抄本,頻遭書估輾轉販賣,迭經舟楫車馬之勞,如同高門巨族的閨閣名媛劫后余生,晃悠悠一路風塵飄泊至秦淮河畔,怎么可能不弄得蓬頭垢面、傷痕累累呢?——然則大哲老子所云:“多藏必厚亡”,豈虛言哉!
1931年吳湖帆與吳梅交往頻繁:“約藕初、瞿安、紫東在家便飯。”次日又“晨訪瞿安”。1932年陽歷元旦,吳湖帆偕妻攜子回蘇州老家向“母親賀歲叩頭”。第二日清晨又去拜訪當時正在蘇州的吳梅,“晨訪瞿安,復偕瞿安至某醫生家觀乾隆御題紫玉山,毫無道理,與頑石相去不遠耳。”又過了二日,吳湖帆赴吳梅家參加文人雅集“詞社”:“在瞿安作詞社,題為‘惜寒梅詠過春草間房。”
1932年的吳湖帆日記大半散佚,在吳梅日記中還可見到兩人相交往來的蹤跡:“下午偕◆兒訪湖帆,傍晚歸。所見書畫至多,今備列之。《金任詢手書杜陵古柏行》、《明王鏊、文征明、申時行手書詩詞卷》、《楊己亭九秋圖》、《朱文公贈張南軒詩卷》、《明祝允明、唐寅、文征明、張靈等手札》、《四王立軸》,皆希世珍也。又見毛鈔《蘆川詞》,影宋精寫,與鄧孝先所藏《宋人小集》無異,因作一小跋于后。湖帆囑余《朱文公詩卷》后書一觀款,亦欣然命筆也。”因為吳府的寶貝多,這次吳梅是帶了兒子去開開眼界。
次年2月,仍在南京中央大學任教的吳梅,又來滬拜訪吳湖帆:“晨,江小鶼來,余尚未起身,未晤。飯后至超然處,晤朱鏡波。歸后擬出行而吳瞿安來。陳淮生、張大千、葉遐庵、徐竹蓀、程云岑均來。小樓局促,濟濟一室,頗行熱鬧矣。”這之后兩吳雖有往來,已日漸稀少。1937年盧溝橋事變爆發,日寇侵華,南京淪陷,吳梅為避寇輾轉流亡至西南,不幸患病于1939年3月逝世。不久,身在上海的吳湖帆也聽到了這個消息:“下午夏劍老來,談及吳瞿安先生因喉結核病歿于昆明,為之惘然。”一代曲學宗師,年未滿六十,就在顛沛流離之中病逝,
不禁令人深為痛惜。
密韻樓的少東家蔣谷孫
晚清民國時期,浙江吳興南潯有三大藏書樓,如張石銘的適園,蔣汝藻的密韻樓,劉承干的嘉業堂,這三家先祖長袖善舞,或以鹽業發家,或以絲綢致富,皆是家財累累達千百萬的大腹賈。不過吳興自古以來亦是人文薈萃之地,清代嘉慶時期的范鍇聲稱:“昔日我吳興士大夫,多好學而嗜蓄書,流風遺韻,由來久矣。”大抵為鄉邦風俗所感化,原先通身大冒金銀氣的張、蔣、劉三家大腹賈,他們的子孫紛紛棄銅臭而迎書香,漸漸地蛻化成斥巨資購宋版元刊、積書每每達數十萬卷的大藏書家,聲名騰播大江南北,渾身上下皆散發書卷氣矣。
蔣汝藻的藏書樓取名為密韻樓,就是緣于以重金購得一部宋人周密的詩集——宋刊孤本《草窗韻語》,喜不自禁,從中拈出“密”、“韻”兩字來命名自豪。作為后起之秀,密韻樓的藏書聲名在民國初期尤為顯赫,引得當時的大學者王國維亦甘愿為之編寫書目題跋。可惜世事變遷倚伏無常,1925年蔣汝藻受經商失利牽累,不得已把多年苦心經營積聚的大批藏書抵押出售。王國維致函日本友人時提及:“蔣氏密韻樓之書,因商業失敗,現歸商務印書館。弟與蔣君多年舊交,亦代為惋惜也。”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雖然家道中落,作為蔣汝藻長子的蔣谷孫,三十年代在滬上藝壇與吳湖帆等名人雅士交往周旋,手邊還藏有不少珍本古籍與名貴碑帖。“偕博山、景鄭訪谷孫,獲觀宋拓《群玉堂米帖》,僅六葉,據云是孤本,谷孫費二千六百金得之。又見宋拓《黃庭經》、明刻曲本六種。”吳湖帆與內親潘氏兄弟去訪蔣谷孫,觀賞他收藏的一部宋代孤本《群玉堂米帖》,只有寥寥數頁,竟然耗費大洋兩千六百元方才購得,委實令人咋舌。
第二年元月,吳湖帆又去拜訪蔣谷孫:“到蔣谷孫處,觀宋刻《草窗韻語》及宋本《公羊疏》、宋本《新定續志》,皆極精孤本,密韻樓之精華也。”這次吳湖帆總算親眼看見了密韻樓的鎮樓之寶《草窗韻語》。據說這部《草窗韻語》在宋版書中亦顯矯矯不群,鑒賞者稱其“紙墨鮮明,刻畫奇秀,出匣如奇花四照,一座盡驚”。人們大抵覺得尋常贊譽之詞已經無法描繪它的品位及姿容,只得劍走偏鋒地稱它為“妖書”、“尤物”。
四天后,蔣谷孫去觀賞吳湖帆所藏的宋版《道德經》,或許是愛不釋手吧,蔣氏即以一幅唐伯虎《騎驢歸興圖》與一冊毛抄《盤洲樂章集》與吳湖帆交換。蔣谷孫作為藏書家的后代,確能恪守家風,對書情有獨鐘。此年三月,“谷孫以陸元洲《秋林觀瀑圖》、李長衡金箋山水(陳元素題字)向余易元刻本《圖繪寶鑒》”。兩幅古畫換一部元版圖書,藏書家蔣谷孫與大畫家吳湖帆可謂各遂所欲。
此年五月,“偕選青至谷孫處,觀王武劍。劍把雙鉤書,刻極精,為從來所未見,劍之尺寸甚長,乃上士劍也。又見宋刻《東都事略》,宋印本,陳仲魚家舊物。據錢遵王《讀書敏求記》云,此書乃牧翁心醉而生平未得者也。計一百卅卷,都廿冊。谷孫殊鳴得意” (《日記》1933年5月16日)。這位“牧翁”中指明末清初大名鼎鼎的錢謙益,其人號牧齋,萬歷年進士,官至禮部侍郎。有人指出:“江浙藏書家,向推項子京白雪堂、常熟之絳云樓、范西齋天一閣、徐健庵傳是樓、朱竹曝書亭、毛子晉汲古閣。”其中所說的“常熟之絳云樓”即為錢謙益所建的藏書樓。錢氏眼界極高,藏書只收宋元古籍,不取近人刻本及抄本。清代順治七年(1650),干支為庚寅,絳云樓不慎失火,錢謙益聲稱:
甲申之亂,古今書史圖籍一大劫也。吾家庚寅之火,江左書史圖籍一小劫也。今吳中一二藏書家,零星捃摭,不足當吾家一毛片羽。可見錢謙益以大藏書家自居的口吻何等自負,旁人家中萬卷藏書皆不及他絳云樓中的“一毛片羽”。
也許錢謙益自有其值得驕矜的理由。清代末年。兩朝帝師一代相國的翁同和在京城書肆遇見一部宋版《集韻》,嘆為“驚人秘籍”,后花費大把銀子方才抱得這部“秘籍”歸,并一再感嘆“亦奇緣矣”。追蹤前塵,原來這部“驚人秘籍”出自二百年前述古堂主人錢遵王的秘藏,而錢遵王的藏書有一部分正是來自錢謙益絳云樓大火之后的燼余插架之物。可見常熟錢姓一族確是藏書界中的大佬,余沫殘唾亦可沾溉后人不淺。
如今蔣谷孫捧出而供吳湖帆等人欣賞的宋版《東都事略》,煌煌大著只有二十冊,連得當年錢謙益都垂涎三尺而未得手——這自然使得密韻樓的少東家曬寶時沾沾自喜了。
蔣、吳兩人對書畫古籍不僅互換,而且也互贈:“蔣谷孫來,攜贈宋刻本劉后村詞殘冊一本,計十八葉,汪閬源藝蕓書舍舊藏書也,有汪氏二印,谷孫為余有淮海詞殘宋本,故贈此為侶。又檢及余舊書中《夢窗丙丁稿》汲古閣刻本(甲乙稿缺),鑒定朱筆校字系出黃堯圃筆,相與大快,乃攜去撰跋矣。”蔣谷孫送了吳湖帆一冊宋版殘本,順便還參觀了吳府藏書。吳湖帆藏有一部明版《夢窗丙丁稿》,上面寫了許多校勘異同的朱筆紅字,蔣谷孫翻閱之后斷定這是乾嘉時代大藏書家黃丕烈的手跡。
黃丕烈號堯圃,酷嗜宋版書,自稱“佞宋主人”,藏有宋刻圖書達百種,名書齋為“百宋一廛”。黃氏精于鑒別校勘,并非簡單藏藏書而已,對于閱讀過的書籍通常還寫下大量題跋,內容涉及版本異同,字畫增損及刊刻優劣,當時有學者就極為贊嘆地稱他“積晦暝風雨之勤,奪飲食男女之欲”,數十年如一日沉浸于聚書、讀書及刻書之中。
黃丕烈的題跋與同時代另一位校勘大家顧千里的手跡,簡稱為“顧批黃跋”,受到后世學者高度重視及贊賞,在藏書界看來是極為名貴之物。因此,蔣谷孫在吳府藏書中發掘了一部存有黃丕烈手澤的明末汲古閣刻本,大有點石成金之妙,吳湖帆不禁為之大快。
整整七十年后,時為2007年春季,中國嘉德拍賣公司拍賣一冊《湘山野錄》,同為明末汲古閣刻本。此書內容并不罕見,加上年代亦不遠,平日里僅值千元左右。但是如同道觀中的木偶,一旦貼金,便成了真神,這本看似尋常的古籍由于黃丕烈以朱、黑、黃三色筆作了校勘題跋,又經聊城楊氏海源閣、江安傅氏雙鑒樓迭藏,身價大漲,從60萬起拍,一飛沖天,竟至410萬元方才落槌。藏書界時下揮金如土追捧競拍的狂熱勁頭,回想起來,實可為當年吳湖帆因發現黃氏手校本而大快的心情添三分注解。(作者為華東理工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