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宋初;復古士人;詩學思想;豪健詩風;李白;杜甫;晚唐體
摘 要:宋初復古士人如柳開、田錫、釋智圓、王禹偁等人的詩學思想普遍體現出對現實的關注。他們贊賞豪健的詩風,這在他們對李白的推崇中表現得十分明顯;他們也推崇杜甫,這顯然與杜甫憂國憂民的情懷有密切的關系,但杜詩在宋初的地位并不十分突出。作為宋初詩歌三體(白體、晚唐體、西昆體)之一,晚唐體特別受到復古士人的喜愛與接受,這與晚唐體詩人大多為方外之士、具有“古”氣及“平淡”的精神氣質有關。宋初復古士人的詩學思想不僅在當時獨具特色,而且對北宋中后期詩學思想產生了重要影響。
中圖分類號:I207.2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9-4474(2010)06-0062-07
“復古”是宋代重要的思想力量,是聯結宋初與北宋中、后期文學的思想紐帶。宋初復古士人關注現實,力倡古道和古文,反對駢詞儷句,開北宋詩文革新的先聲。詩作為風化天下的工具,也同樣受到復古士人的關注。然而其詩學思想卻不為人們所熟悉,未得到相應的重視。本文即以此為考察對象,對宋初復古士人的詩學思想及其在北宋中后期詩學思想發展中的意義進行探討。
一
文學史上重大的詩文革新運動,幾乎都強調文學對現實的干預和反映。宋初復古士人雖然主要關注的不是詩歌,但他們的詩學思想中同樣有著對現實的反映與訴求,這是其詩學思想的邏輯起點。
作為宋初復古思潮的急先鋒,柳開(947~1000)雖然沒有提出具體的詩學理論,但他在《昌黎集后序》中說道:“觀先生之文詩,皆用于世者也”?!坝糜谑勒摺?,即《詩大序》所謂“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柳開以這一儒家現實主義詩學立場,表達出對詩歌社會功能的肯定。
田錫(940~1003)與柳開仕履不同,他一生多在朝中做官,很少有柳開那樣的窮戚之感,也不像柳開那樣激進。他在創作上屬于白體詩人,積極響應君臣唱和之舉,認為這是文人“但美升平之際會,或揚德業之形容”(《謝御制和祝圣壽詩表》)的盛舉。但他在思想上則“以儒術為己任,以古道為事業”(《貽杜舍人書》),主張“上翼圣君,下振逸民,使天下穆穆然,復歸于古道”(《貽青城小著書》)。與此相應,田錫在詩學思想上一方面帶著“三體”(白體、晚唐體、西昆體)詩人的特征,著眼于王風之化成、升平之際會,同時也將詩學的真諦歸結于政教。他在《進文集表》中說:“臣聞美圣德之形容謂之頌,抒深情于諷刺莫若詩,賦則敷布于皇風,歌亦揄揚于王化?!碧镥a總結了頌、詩、賦、歌四種文體的核心特征,將詩的特征概括為“諷刺”。關于諷刺,論宋詩大序》中說:“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風”即風化、諷刺之意,這自然包含了詩歌對社會現實的反映,即將詩歌與現實緊緊地聯系在一起。
釋智圓(976~1022),錢塘(今浙江杭州)人,字無外,自號中庸子,為天臺宗“山外”派義學名僧,也是一位援佛人儒的學者。他的詩學觀點較為明確,也頗具代表性。他重視文學的教化功能,在《送庶幾序》中批評:“(庶幾)代人所為聲偶之文,未見有根仁柢義、模賢范圣之作者,連簡累牘,不出月露風云之狀,諂時附勢之談,適足以傷敗風俗,何益于教化哉!”(0J在詩學上,釋智圓特別強調詩歌的諷刺功能。他在《錢塘聞聰師詩集序》中說:“詩之道,曰:‘善善,惡惡?!薄诌M一步解釋說:“善善頌焉,惡惡刺焉。”當被問道:“如斯而已乎?”他明確回答:“刺焉俾遠,頌焉俾遷,樂仁而,呔義,黜回而崇見,則王道可復矣。故厚人倫、移風俗者,莫大于詩教與!”從這段話中可以看出,釋智圓的詩學觀念完全來自儒家傳統?!吧粕疲瑦簮骸奔错灐吧啤薄⒋獭皭骸敝?,這是其詩學理論的基石。而所謂善、惡就是對社會現實的價值判斷。釋智圓在《遠上人湖居詩序》中更明確地指出:“(子夏)曰:‘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詩之教大矣哉,豈但拘四聲、辟八病、敘別離、狀物色而已乎嚴”顯然釋智圓首先強調詩歌的警訓與感化意義,著眼于詩歌的社會功能,其次才是“拘四聲、辟八病、敘別離、狀物色”,按此寫出的詩必然是具有現實性的。
作為宋初白體詩人的代表,王禹僻(954~1001)贊賞清麗閑適的詩風。他在《送牛冕序》中贊揚牛氏:“好風什,多吟詠,苦寒清麗,有元、白之思焉”。然而他自己之所以能夠最終突破一般士入學白的局限,關鍵還在于他將諷喻作為詩歌創作的重要取向,主張詩歌“救時”、“矯俗”,可見關注現實是他的詩歌創作取得成功的重要因素。
二
在宋初循默士風大行天下的時候,復古士人常常表現出對抗世俗的勇氣。他們大多性格剛烈、骨鯁。如田錫“耿介寡合,未嘗趨權貴之門,居公庭,危坐終日,無懈容。慕魏征、李絳之為人,以進規獻替為己任”。王禹偶則因耿直敢言而三次遭到貶謫。而柳開、穆修等人行為矯激、狂傲,常常受人詬病。與這種個性、氣質相應,復古士人在詩學上也推崇豪健詩風。
柳開對詩歌的豪健風格極為贊賞。現在所能看到的柳開的四則批評資料中就有兩條直接與評論豪健詩風相關。他在《與任唐徵書》中說:“辱示詩兩軸,辭調頗切于古人。從何而得至于是者哉?非雄剛峻逸之才,孰能迨此!”這里的“雄剛峻逸”雖然是柳開對任唐徵才性的形容,然而由詩及人,任氏之詩亦必為雄剛峻逸之作,柳開才會對其人有此番感慨。柳開對盧仝詩也推崇有加,他在《與韓洎秀才書》中說:“近洪州李顧行秀才自許州來相訪……因讀孟郊詩,言及足下有盧仝詩數十章。……予于江南及來河北,常欲求之,無能有也。……今欲請足下所有盧仝詩而一觀焉?!北R仝詩雖有軟媚的一面,如《有所思》、《樓上女兒曲》,但以狂放怪誕者最為世人稱道。這里柳開雖未指明后者,但對這類詩歌的喜好應是他接受盧仝詩的重要原因。此外,這封書信中提及孟郊詩。孟郊詩有清寒僻澀的一面,也有奇崛險怪的一面,這里柳開雖然未說明是讀了孟郊的哪一類詩歌,但這兩種詩風都應是柳開所能接受的。前者與柳開不為世人所重的窮戚之感有關,后者則與柳開在恢復古道過程中表現出的矯激性格不無關系。
同時,筆者也注意到,柳開在《與任唐徵書》中贊揚任氏“辭調頗切于古人”,將“古”調與“雄剛峻逸”聯系在一起,說明在柳開心目中“古”調與“雄剛峻逸”似乎存在某種對應關系,在下面所要談及的其他復古士人的詩學思想中仍然可以看到這一點。
與柳開不同,田錫對詩風采取了任性、自然的態度。他在《貽宋小著書》中說:“觀韓吏部之高深,柳外郎之精博;……李白、杜甫之豪健……但凡為文為詩……心與言會,任其或類于韓,或肖于柳,或依稀于元、白,或仿佛于李、杜,或淺緩促數,或飛動抑揚,但舒卷一意于洪濛,出入眾賢于閫域,隨其所歸矣?!碧镥a在這里首先提出了韓柳、元白、李杜詩歌風格的多樣性,然后對這些風格作了兩種概括性的描述——淺緩促數、飛動抑揚。田錫顯然是喜歡李白詩歌“飛動抑揚”之風的。田錫在《貽陳季和書》中就贊嘆道:“若豪氣抑揚,逸詞飛動,聲律不能拘于步驟,鬼神不能秘其幽深,放為狂歌,目為古風,此所謂文之變也。李太白天付俊才,豪俠悟道,觀其樂府,得非專變于文歟?”這段文字對“放為狂歌,目為古風”的李白樂府作了積極的肯定,也同樣指出了李白詩“豪氣抑揚,逸詞飛動”的風格特征,這正可作為田錫青睞李白豪健詩風的一個注腳。
對李白的接受是宋初詩學的一個重要現象,王禹偁、釋智圓對豪健詩風的贊賞就多與李白有關。王禹僻在《李太白真贊》中說:“嘗讀謫仙文,微達其旨:頌而諷,以救時也;僻而奧,以矯俗也;清而麗,以見才也?!边@里所謂“謫仙文”是指李白詩而言的,贊中“國風缺敗誰繼聲,空有鶴態高亭亭”之語可以佐證。王禹偁把李白詩風分為三類:“頌而諷”、“僻而奧”、“清而麗”。前兩類均與李白詩中憤世嫉俗的篇章有關,而這些篇章大多為風格豪健之作,如《古風》、《遠別離》、《蜀道難》等。同時筆者也注意到,王禹偶從“救時”、“矯俗”(顯然來自于《詩經》傳統)的角度對李白詩進行接受,也即從“復古”的角度接受了李白的豪健詩風,這與柳開推崇豪健之風有著異曲同工之趣。
釋智圓對李白的接受也是如此。他在《松江重祐和李白姑熟十詠詩序》中說:“夫詩之道本于三百篇也,所以正君臣、明父子、辨得喪、示邪正而已?!弥唠m變其辭,而且無背于三百篇之道也;失之者但務嘲詠風月,寫狀山水,拘忌聲律,綺靡字句,于三百篇之道無乃蕩盡哉!……唐朝李謫仙得之者也。其為詩,氣高而語淡,志苦而情遠,其辭與古彌異,其道與古彌同。”釋智圓以“正君臣、明父子、辨得喪、示邪正”為創作的根本,稱李白為詩之道的“得之者”,明確指出了李白詩與古道之間的關系。這里釋智圓雖是給李白的《姑熟十詠》作序,指出其詩“無背于三百篇之道”,但最能體現“三百篇之道”的卻是李白的《蜀道難》、《夢游天姥吟留別》之類的古體詩,這些詩就多為風格豪健之作。
復古士人在眾人循默的情況下倡導古道,須擁有絕大的勇氣,而恢復古道也必須由具備絕大勇氣之人才能完成。比較中唐韓愈與宋初柳開,二人在個性、氣度上有很多相似之處,而二人對文學的剛健之風也有著同樣的贊賞與推崇。應該說,是恢復古道的勇氣使復古士人對豪健之風產生了本能的欣賞并加以接受。
三
杜詩是王禹倡后期追崇的對象,他自稱:“本與樂天為后進,敢期子美是前身”(《前春賦春居雜興詩二首間半歲不復省視因長男嘉祐讀杜工部集見語意頗相類者咨于予且意予竊之也予喜而作詩聊以自賀》),并稱贊杜詩:“子美集開詩世界”(《日長簡仲咸》)。但這僅僅是淺層的一面,王禹僻對杜甫的推崇我們尚需作進一步的分析。
我們在王禹偶的議論中,會時常發現他將韓、柳文與杜詩相提并論。如他在《贈朱嚴》中說:“誰憐所好還同我,韓柳文章李杜詩?!痹偃缢凇端]丁謂與薛太保書》中說:“有進士丁謂者,今之巨儒也,其道師于六經,泛于群史,而斥乎諸子;其文類韓、柳,其詩類杜甫,其性孤特,其行介潔,亦三賢之儔也。””又如他在《送丁謂序》中說:“其詩效杜子美,深入其間;其文數章,皆意不常而語不俗,若雜于韓、柳集中,使能文之士讀之,不之辨也。”在王禹偶的話語中,杜詩與韓、柳文是對稱的。而我們仔細分析,就會知道杜詩同韓、柳文的共同之處就在于對儒家之道的詮釋。杜甫心系社稷、憂國憂民,這正是圣賢精神的體現,也是杜詩最能打動人心的地方。我們從上面《薦丁謂與薛太保書》中就可以看出,王禹偁稱贊丁謂為“今之巨儒”,然后提到“道師于六經”、“其文類韓、柳”,與其并列的是“其詩類杜甫”,可見王禹偁是將杜詩與丁謂的道統聯系在一起的。因此,我們說王禹偶是從儒家道統的角度上接受杜甫的。換句話說,杜詩在體現儒家之道上得到了王禹僻的認可。
田錫對杜詩沒有太多論述,他只是在(貽宋小著書》中稱“但凡為文為詩……或依稀于元、白,或仿佛于李、杜”。雖然如此,但仍然可以看出杜詩在其詩學中的典范地位。
與王禹倡、田錫不同,孫僅(969~1017)在(讀杜工部詩集序》中對杜詩的歷史地位作了系統而切實的論述,他說:
夫文各一,而所以用之三,謀、勇、正之謂也。謀以始意,勇以作氣,正以全道。茍意亂思率,則謀沮矣;氣萎體瘵,則勇喪矣;言苑茹辭蕪,則正塞矣。是三者,迭相羽翼以濟乎用也。備則氣淳而長,剝則氣散而涸。中古而下,文道繁復,風若周,騷若楚,文若西漢,咸角然而出,萬世之橫軸也。后之學者,瞽實聾正,不守其根而好其枝葉,由是日誕月艷,蕩而莫返。曹、劉、應、楊之徒唱之,沈、謝、徐、庾之徒和之,爭柔斗葩,聯組擅繡。萬鈞之重,爍為錙銖,真粹之氣,殆將滅矣。洎夫子之為也,剔陳粱,亂齊宋,挾晉魏,潴其淫波,遏其煩聲,與周、楚、西漢相準的。其復邈高聳,則若鑿太虛而嗷萬籟;其馳驟怪駭,則若杖天策而騎箕尾;其首截峻整。則若儼鉤陳而界云漢。樞機日月,開闔雷電,昂昂然神其謀,挺其勇,握其正,以高視天壤,趨入作者之域,所謂真粹氣中人也……風騷而下,唐而上,一人而已。
孫僅在這段話中首先提出為文的三要素,即“謀”、“勇”、“正”,認為這三要素“迭相羽翼以濟乎用也。備則氣淳而長,剝則氣散而涸”。然后提出“風若周,騷若楚,文若西漢”,把詩經作為詩歌的正宗,楚辭作為“騷”體的典范,西漢散文作為文的樣本,認為這些都是“中古”以上“古”文的典范與標本。而對杜詩,孫僅認為它“剔陳梁,亂齊宋,抉晉魏,潴其淫波,遏其煩聲,與周、楚、西漢相準的”,把握住了“古”文的精髓,扭轉了魏晉齊梁以來的浮艷文風,是神其“謀”、挺其“勇”、握其“正”的“文”的典范。顯然,孫僅是從崇本重道的角度對杜詩的歷史地位進行認定的,并且提出了杜詩“風騷而下,唐而上,一人而已”的觀點??梢哉f這對北宋中、后期詩學樹立起杜詩的典范地位無疑是具有啟發意義的。
但杜詩在宋初的地位并不十分突出。雖然王禹偶稱贊杜詩:“子美集開詩世界,伯陽書見道根源。”(《日長簡仲咸》)”,然而在他的其他評論中卻常常將杜甫與李白、陳子昂并列。在王禹僻遭貶謫期間,有很多人向王禹偶請教古文,王禹僻為避免品評時人文章的優劣而引來責難,曾說:“凡今攜文而來者,吾悉曰韓、柳也……赍詩而來者,悉曰陳、杜也?!纹漤n、柳、陳、杜之多也?!?<答鄭褒書》)”甚至,王禹僻早年認為李白的地位是超過杜甫的。他在《李太白真贊》中就說:“未識謫仙之容,可太息矣,恨不得生于天寶間,與謫仙挈書秉筆,私愿畢矣,……皇唐文士,予以謫仙為首稱。”
再如田錫,他在《貽宋小著書》中也說:“李白、杜甫之豪健,張謂、呂溫之雅麗?!蝾愑陧n,或肖于柳,或依稀于元、白,或仿佛于李、杜””,則是將杜甫羅列于眾多詩人之中,并沒有凸顯其詩學地位。又如釋智圓在《讀白樂天詩》中甚至推崇白居易超過李、杜,他說:“李杜之為詩,句亦模山水。錢郎之為詩,旨類圖神鬼。諷刺意不明,風雅尤不委。于鑠樂天詩,崛起冠唐賢。下視十九首,上踵三百篇。句句歸勸誡,首首成規箴……所以《長慶集》,于今滿朝野?!贬屩菆A拈出白居易的諷喻詩,并將其推到了唐詩的頂峰。顯然,孫僅雖然把杜甫譽為“風騷而下,唐而上,一人而已”,但這一提法在宋初似乎并沒有得到人們的普遍呼應。
四
眾所周知,晚唐體代表詩人除寇準外,其他如林逋、潘閬、魏野及九僧等人,多是不以世務掛懷的方外之士,這與以天下為己任的復古士人形成鮮明的對比。然而,在儒、釋、道思想融合的宋代,儒士與方外之士在思想上卻有很多共同點。
王禹僻兼通釋、道,對“道勝”深有體會。他在《送李蕤學士序》中說:“唐韋處厚由考功員外郎出刺盛山,為詩十二章,當時名士自元、白而下皆和之,韓文公為之序,以為考功顯曹,盛山僻郡。非處厚道勝自遣,不能樂于詩什,流播編簡,以為美談。司封李學士……以名曹史職,出佐廬江,而怡然自得,何道勝之若是耶?……某,希韓者也,愿為序以繼其美?!薄边@里所謂“道勝”即指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處世態度,即在遭遇挫折時以平和心態面對,在殘山剩水之間尋找生存的樂趣,以獲得內心的平靜和精神的自由。王禹偶本人做到了這一點。他在被貶黃州期間,就在《無慍齋記》中說:“古人三仕無喜色,三已之無慍色……到郡之明年,作書齋于公署之西偏,因征古義,以‘無慍’為名。后之治是郡者,公退之暇,當以琴書詩酒為娛賓之地,有余力則召高僧道士煮茶煉藥可矣?!蓖跤韨C能與僧、道共樂,說明儒、釋、道三教的日益契合??鬃臃Q顏回“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論語,雍也》),這是儒學本身的“道勝”。而王禹僻的“道勝”中無疑納入了佛、道之趣。王禹偶沒有放棄儒家君臣父子的道德倫理,但卻在與佛、道的融通中獲得了精神的自由與灑脫。釋智圓則以僧人的身份深入儒學,不但要獨善其身,而且要兼濟天下,維護世道,完成“士”的使命。
隱士群體是宋初的一個重要群體”,他們中的一些人一時聲名鵲起,如種放、魏野。而大多數人則始終默默無聞,他們遠離喧囂,淡泊寧靜,并不想以此而走上“終南捷徑”。他們與佛、道中人共同構成了高士群體,贏得了社會的普遍尊敬。如在釋智圓看來,林逋就是一位具有“古”人之風的雅士。他在《贈林逋處士》一詩中寫道:“深居猿鳥共忘機,孟荀才華鶴氅衣”,稱贊林逋隱居山林卻胸懷孟、荀之才,是一位古雅儒士。釋智圓晚年卜居西湖孤山瑪瑙院,與林逋毗鄰而居,互有寄贈。他在《寄林逋處士》中寫道:“湖山淡相映,世塵那得侵。杳杳煙波色,蒼蒼云木陰。苔荒石徑險,犬吠桃源深。中有上皇人,高眠適閑心。花開還獨酌,花落還獨吟??胀ラL瑤草,幽樹鳴仙禽。不見已三載,鄙吝盈虛襟。終期秋月明,乘興閑相尋?!薄薄磉_了對林逋閑心自適、襟袖無塵的贊賞與欽慕。
釋智圓非常欣賞具有晚唐體特色的詩句。他在《聯句照湖詩序》中說:“大中祥符三祀春二月,湘川德圓、虞江咸潤、誓溪清用、山陰智仁,皆禪講達觀之士也,會于云門精舍?!脔竞?,神發思涌,聯成五言八韻唐律詩一章,而格調高卓,辭意平淡……感嘆之深,則有‘菱花在何處,千古碧沉沉’;寫狀之極,則有‘潤泛春游棹,晴分晚過禽’;言其廣,則有‘冷光通禹穴,寒色繞山陰’;語其用,則有‘有象難逃影,無人不洗心’?!彼凇哆h上人湖居詩序》中也說:“錢唐西湖祟遠上人好古博雅,樂天知命,棲遲山水間蓋有年矣。于香火事佛外,頗留意于吟詠,雖顏齒已衰,而情思彌壯。……其句則有‘積水涵虛碧,遙峰帶月秋’、‘香飄寒水遠,燭映夜堂深’、‘幽鳥人深靄,殘霞照晚流’、‘猿聲秋月迥,月影夜潭空’。凡此數聯,即所謂辭尚平淡,意尚悠遠者?!贬屩菆A所提到的這些詩句清幽纖巧,摹刻傳神,具有典型的晚唐體意味。
王禹偶非常贊賞潘閬的詩歌,將其與賈島、孟浩然對比。他在(潘閬詠潮圖贊》中說:“賈閬仙以奪卷之忤,謫于長沙,李洞鑄其像以師之;孟浩然以上書之句,棄于襄陽,王維圖其形以觀之。故能使窮辱之士彌光,風雅之道不墜。清氣未盡,奇人繼生,處士潘閬得之矣。””這里,賈島曾是僧人,孟浩然則一生未仕,而潘閬是處士,三人都在詩歌上取得了突出的成就。在王禹偶看來,賈島、孟浩然之詩堪稱詩界大手筆,而潘閬則是繼之而起的一位“奇人”。
在復古士人看來,晚唐體詩人本身就有著“古”人的氣質,如釋智圓稱林逋“深居猿鳥共忘機,孟荀才華鶴氅衣”(《贈林逋處士》),稱遠上人“好古博雅,樂天知命”(《遠上人湖居詩序》)。正是在這一層面上,復古士人對方外之士有一種特殊的親近感。
加之,晚唐體重視對詩句的錘煉,使其能夠獲得復古士人的喜愛。這與北宋中期的詩學有著一致之處。當白體、西昆體在北宋中期被人們所摒棄之時,晚唐體仍以其工巧得到人們的喜愛。歐陽修在《六一詩話》中就說:“近世有九僧詩,極有好句,然今人家多不傳,如‘馬放降來地,雕盤戰后云,,‘春生桂嶺外,人在海門西’,今之文士未能有此句也?!薄薄鴮τ诹皱停抉R光在《溫公續詩話》中說:“林逋處士,錢塘人,家于西湖之上,有詩名。人稱其《梅花》詩云:‘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曲盡梅之體態。””’又說:“魏野處士……嘗有《行役》詩云:‘冷于陂水淡于秋,遠陌初窮見渡頭。猶賴丹青無處畫,畫成應遣一生愁?!M非狀難寫之景耶?!薄鄬τ诎左w的淺近、西昆體的浮靡,晚唐體的工巧具有更為長久的藝術魅力,宋初復古士人接受晚唐體自在情理之中。
五
宋初復古士人的詩學思想在宋初是獨特的。與復古士人關注社會現實相比,“三體”詩人往往將詩歌看作是裝點升平、優游吟詠的工具。徐鉉在《鄧生詩序}中就說:“遇事造景,輒以吟詠自怡?;诹卟患?,終始無累,至于皓首,未見慍容”。結合徐鉉南唐時期在《成氏詩集序》中所說:“采詩之官、陳詩之職,物情上達,王澤下流。及斯道之不行也,猶足以吟詠情性,黼藻其身,非茍而已矣””等語,顯然徐鉉是將詩看作“吟詠自怡”的一種重要手段,以“至于皓首,未見慍容”為尚。在現存的李防資料中,沒有發現能夠直接體現其詩學思想的文字,然而李防在創作上取法白居易閑適詩,其詩學取向即可見一斑。如王禹偁評價說:“須知文集里,全似白公詩”(《司空相公挽歌》)。而楊億的《溫州聶從事云堂集序》則更說明了他與復古士人詩學思想的距離。序云:“若乃國風之作,騷人之辭,風刺之所生,憂思之所積,猶防決川泄流,蕩而忘返,弦急柱促,掩抑而不平。今觀聶君之詩,恬愉優柔,無有怨謗,吟詠情性,宣導王澤,其所謂越風騷而追二雅,若西漢之中和》、《樂職》之作者乎?!薄笨梢姟叭w”詩人的主體創作取向傾向于平和,缺少對于剛健之風的追求,這使得他們與復古士人之間形成一條天然的分界線?!叭w”詩人對于李、杜也只是停留在一般性的仰慕上。如林逋在《和皓文二絕》中說:“李杜風騷少得朋,將壇高筑竟誰登”,此外并沒有更多的論述。顯然,宋初復古士人的詩學思想在當時是別具一格的。
那么,我們應該如何確定它的歷史地位呢?聯系北宋中期的詩學,我們會發現其與宋初復古士人的詩學思想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當復古思潮在北宋中期形成社會主導思想的時候,范仲淹批評宋初脫離現實的詩風說:“吟詠性情而不顧其分,風賦比興不觀其時。故有非窮途而悲,非亂世而怨。華車有寒苦之述,白社為驕奢之語。學步不至,效顰則多。以致靡靡增華,情情相濫。仰不主乎規諫,俯不主乎勸誡?!睂O復也主張詩歌應當有感而作,他在《答張洞書》中說:“或則揚圣人之聲烈,或則寫下民之憤嘆,或則陳大人之去就,或則述國家之安危,必皆臨事摭實,有感而作?!笔樵u價石延年的詩說:“石曼卿與穆參軍伯長,自任以古道,作之文,必經實不放于世?!?《石曼卿詩集序》)”’可見當北宋中期復古思潮為人們所普遍接受的時候,關注現實也成為詩學中的一種普遍取向。同時,豪健詩風也成為詩歌創作中的一種重要追求。石介在《石曼卿詩集序》中評價說:“曼卿之詩,又特振奇秀發……獨以勁語蟠泊,會而終于篇,而復氣橫意舉,飄出章句之外,學者不可尋其屏閾而依倚之。”他又在《三豪詩送杜默詩雄》中評價杜默(字師雄)詩說:“師雄二十二,筆距獰如鷹。才格白天來,辭華非學能……玉川《月蝕》詩,猶欲相憑陵。曼卿茍不死,其才堪股肱?!北R仝詩以雄奇怪異著稱,石介將杜默與盧仝相比,顯然道出了杜默詩歌的狂放勁健的特點。歐陽修在《六一詩話》中也說:“唐之晚年,詩人無復李杜豪放之格”。僧人釋契嵩更稱贊李白詩說:“觀其詩,體勢才思,如山聳海振,巍巍浩浩,不可窮極”(《書李翰林集后》)。而如前所述,對晚唐體的接受也是北宋中期一種很普遍的情形。在詩學典范的選擇上,杜甫在北宋中、后期詩學中的地位無疑是難以撼動的。
這些都說明了宋初復古士人的詩學思想在北宋詩學思想發展中的發端意義。北宋中期的詩學思想與宋初復古士人的詩學思想有著明顯的一致性與連續性,而北宋后期的某些詩學思想也可以追溯到宋初復古士人那里。因此,對宋初復古士人詩學思想的探討不但有助于加深我們對北宋中后期詩學思想的理解,而且也有助于我們深化對北宋詩學思想發展過程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