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公共領域;傳媒批判;市民社會;交往理性;生活世界殖民化
摘要:哈貝馬斯從批判理論中發展出“公共領域”概念,以其公共領域理論為中心,并用生活世界殖民化、市民社會、交往理性等理論回應了傳媒批判理論的工具理性批判路向;傳媒批判理論主要著力于傳媒的政治經濟學批判、意識形態批判和消費文化批判,其基礎的錯位導致與傳播學經驗學派形成緊張,而且對傳媒行為的研究很乏力;而“公共領域”理論卻為傳媒批判理論注入了從批判到建設的新內涵,促成了傳媒批判理論從破到立的轉向,交往理性成為傳媒批判新的追求。
中圖分類號:G206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9-4474(2010)02-0061-05
一
在傳媒研究領域,一直有傳播學經驗學派與批判學派對立之說。所謂經驗學派,一般是指以美國傳媒研究為代表的注重實證分析、看重數據研究的研究方法,講究精確與預測。“經驗主義傳播學建立在以下三個哲學基點之上:量化的歸納主義、因果決定論、訴諸持續的量化分析和統計實驗的觀念”。而批判學派則主要基于來自法蘭克福學派和文化研究思潮,以政治經濟學批判、意識形態批判和消費文化批判為學術旨歸,“傳播學的批判學派更確切地應被稱作批判理論在傳播學領域中的應用”。經驗學派由于服務于商業需要、唯傳播實效是求,缺乏人文關懷而受人詬病;批判學派的人文內涵又因其烏托邦色彩、精英趣味和難以實踐而處于尷尬的地位。傳播學批判學派所秉持的傳媒批判理論,主要來自葛蘭西的“文化領導權”(hegemony)、法蘭克福學派的文化工業理論和后現代消費主義批判。它將傳媒作為一個后現代的文化現象,置之于晚期資本主義的文化現實中加以批判性的研究。
對傳媒現象的政治經濟學批判思路源于馬克思。馬克思將資本主義社會解釋為一個生產社會,正是在這種社會生產過程、產品的推銷中,產生了資本家對工人的剝削、商品生產者對消費者的欺詐。傳媒,如報紙、圖書,以及后來的電影電視,作為一種商品,其生產仍然遵循著物質生產領域的基本規律。和工人相比,資本家控制著生產資料,因此也就處于勞資博弈的有利方,享有著制定游戲規則的特權。這樣的有形權力是資產者獲得社會地位的經濟根源,而在馬克思主義視域中,政治是經濟的集中表現,因此資產者也就走上了權力的舞臺。
法蘭克福學派一方面繼承了這一政治經濟學批判的傳統路向,另一方面也指出發達工業社會已經大不同于馬克思所處的年代了。由于工人的赤貧已經消失。工會享有較大的以罷工為威脅的談判權力,資本家要想靠面包來引誘工人服從,已經不是那么容易了,后工業社會或日消費社會的來臨,已經改變了工人與資本家零和博弈的舊狀況。針對資本主義的這些新變化,法蘭克福學派將馬克思開創的政治經濟學批判的基本觀點用在文化領域。當我們用這樣的眼光去看待現代傳媒時,無論是早就誕生的報紙、雜志、書籍,還是后起的電影電視,它們無不作為一種商品而體現著生產者的狡黠,其背后隱藏著金錢與權力的詭計。一首流行歌曲的背后,意味著一家經紀公司的巨額利潤;一部電影大片的背后,意味著機械復制的技術已經將資本主義的生產機制無限放大,產生了在現代光影技術誕生以前難以想象的文化商謀。如果說在馬克思的時代,維系著資本主義社會的基本機制是饑餓與貧困帶來的勞動力,那么在后工業時代,則是這些溫柔的“文化水泥”在維系著資本主義的意識形態再生產,它渲染升平盛世,讓人忘卻現實,停止思考,因而閱讀者從批判的公眾轉變為消費的公眾。而傳媒,則是生產這些“社會水泥”的主陣地和運輸通道。“當馬克思著手分析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時,這種生產方式尚處于初級階段。馬克思努力使他的研究獲得預言價值。他揭示了資本主義生產的基本狀況,并通過對這種基本狀況的描述使人們由此出發能看到資本主義未來發展的情況”。在批判學派看來,傳媒的生產完全體現著資產者權力在文化領域的運作,“對批判學派的學者而言,再沒有比權力更重要的概念了。權力控制及支配等問題是所有批判理論——不論是有關經濟的、社會的還是傳播的理論的中心”。早期法蘭克福學派正是對傳媒這一文化生產領域做了這樣的政治經濟學批判,“文化工業通過不斷地向消費者許愿來欺騙消費者。它不斷地改變享樂的活動和裝潢,但這種許諾并沒有得到實際的兌現,僅僅是讓顧客畫餅充饑而已”。
但哈貝馬斯卻發現了批判理論的這一取向的重大缺陷,它所導致的批判的失度與規范基礎的缺失,使這種雄辯的批判喪失了可靠的根基。哈貝馬斯在帕森斯思想的啟發下,采用“系統與生活世界”的視域來解釋包括傳媒在內的文化現象在資本主義社會發生的扭曲。在哈貝馬斯看來,社會的系統在現代社會經歷了一個分化過程,分化為政治子系統、經濟子系統和文化子系統。由于在政治和經濟子系統中,工具理性都占了支配地位,因此人們已經習慣于采用工具理性的思維方式來理解一切。當工具理性進入文化領域(生活世界),就對生活世界形成了“殖民”。但“文化工業只承認效益,它破壞了文藝作品的反叛性,而從屬于代替作品的格式”。在政治子系統中,通行的媒體是權力;在經濟子系統中,通行的媒體是貨幣。報刊、影視傳媒成了這兩個媒體的媒體,因此權力與金錢在政治與經濟子系統中的支配地位就隨著系統對生活世界的殖民化進入了文化子系統,形成了在晚期資本主義社會的扭曲,所以在當代西方傳媒實踐中充斥著傳媒暴力、公關操控等傳媒異化現象。但是對文化子系統進行政治經濟學批判卻是不合適的。以工具理性對文化領域的入侵就此否定理性就更是不加區分的做法。霍克海默·阿多諾所看到的“反叛性”的喪失,正是在系統對生活世界的殖民化過程中交往理性的缺失和由此產生的公共領域的再封建化。在文化領域應當遵循的是交往理性而非工具理性,但這不等于理性已然失效,法蘭克福學派的文化批評之失度正在于此。哈貝馬斯主張“把社會同時作為系統和生活世界來加以構思”,只有恢復公共領域的合理化,才能使得交往理性在文化子系統中站住腳跟,從而一方面廓清在文化領域對工具理性的批判被擴張為對理性的批判,另一方面也指出了批判基礎重新建構的可能目標。傳媒批判理論因此也從對傳媒作為“文化工業”的政治經濟學批判轉向為在公共領域中對交往理性的追求。
二
公共領域理論與意識形態批判理論本來有著思想淵源的關系。葛蘭西在《獄中雜記》中提出的“文化領導權”理論,將批判引向了文化領域。“我們目前可以確定兩個上層建筑階層,一個可以稱作市民社會,即通常稱作私人的組織的總和;另一個是政治社會或國家,這兩個階層在某一方面相當于通過國家和司法政府所行使的直接統治或管轄職能。”葛蘭西認為,在歐洲發生的革命,最后總是被資產階級社會的意識形態所否定而無疾而終。因此能否取得意識形態領域的領導權,是革命成功與否的關鍵。這一學說被文化研究學派的傳媒批判理論所發揮,認為資本主義的傳播媒介無一不是資產階級意識形態的生產者和催化劑。法蘭克福學派的文化工業觀,也指向這樣的意識形態批判。
哈貝馬斯在其教授資格論文《公共領域的結構轉型》(以下簡稱《轉型》)中以“公共領域”(publicsphere)來代替“公共輿論”一說。輿論作為傳播學研究的重要內容——美國傳播學者李普曼就將其傳播研究稱為“輿論學”(亦譯“公共輿論”)。在傳媒實踐中,博弈各方都試圖操控輿論。如果輿論本身不具有公共性而只能被操控,那么輿論本身的價值就只能是一種策略性的價值。哈貝馬斯考察了公共領域在西方世界發展的歷程:從中世紀的“代表型公共領域”發展到現代社會早期的“資產階級公共領域”,再到晚期資本主義的“公共領域的再封建化”。作為制度范疇的公共領域是“一個和私人領域相分離的特殊領域”。一個社會有“公共”事務并不等于有“公共領域”。如西周的奴隸社會也有“公共”事務,但諸如周厲王的“止謗”政策卻徹底消滅了任何社會輿論。在相對太平的封建社會,充其量也只有“代表型公共領域”。哈貝馬斯認為,現代社會早期的“資產階級公共領域”是一個社會批判的力量——“‘資產階級公共領域’是一個具有劃時代意義的范疇,不能把它和源自歐洲中世紀的‘市民社會’的獨特發展歷史隔離開來”。公共領域和市民社會不僅有歷史上的淵源關系,而且市民社會是公共領域之基礎,“平等公民權普及之后,大眾的私人自律再也不能像那些私人一樣,將社會基礎建立在私人財產所有權之上。而私人在資產階級公共領域中聯合成為公民公眾……在一個不斷擴張的公共領域中,文化和政治上已經動員起來的大眾就必須有效地使用自己的交往和參與權利”。
在從代表型公共領域向資產階級公共領域的轉型過程中,現代資產階級在政治上形成了現代國家,在經濟上發展了工商業,在文化上擺脫了封建宮廷的趣味,在輿論領域發展出市民社會。“(現代)國家代表或具體的議會代表和這種代表型公共領域沒有什么關系,因為這種(代表型)公共領域依附于現實中的領主,從而賦予其權威一種‘神光靈氣’”。“市民社會”這一現代社會的新現象在歷史上引起了諸多思想家的注意。市民社會的特點是,它在國家政權之外,又不同于完全的私人領域(它要形成輿論、形成道德),因此它形成了一種介于公共性與私人性之間的地帶。在馬克思之前,比較引人注目的關于市民社會的觀點主要有兩個,一個是洛克的“市民社會先于或外于國家”,一個是黑格爾的“國家高于市民社會”。在洛克看來,市民社會本已自足,依照自然法原則自我管理,只是為了協調各個利益主體的斗爭而需要國家政權充當自然法的執行者。市民社會自發形成的道德、倫理和一切底線性的觀念,決定了市民社會發生的一切。其他的“公共事務”,也必須要獲得市民社會的認可,否則就將難以為繼。葛蘭西提出的“文化領導權”,正可以從這一角度得到解釋。黑格爾依據其絕對精神的演化提出“國家高于市民社會”,鄧正來認為,“由于它在原則上承認國家對市民社會的滲透或統治的政治性,以及確認市民社會在道德層面的底下地位,從而也就在某種意義上否定了市民社會之于國家建構的正面意義……一如霍布斯所言,黑格爾的‘國家高于市民社會’觀實質上是一種‘荒謬惡毒的神性國家學說’”。如果沒有健康的公共領域,要么是國家壓制市民社會,要么是市民社會對抗國家。鄧正來主張一種國家與市民社會之間“良性的結構性互動關系”。如果我們將國家與市民社會的關系運用到傳媒領域,就能發現傳播學之父施拉姆提出的報刊的四種理論:自由主義模式、集權主義模式、社會責任模式和蘇維埃模式,這正是國家與市民社會不同關系定位在傳媒領域的體現。
西方傳媒的自由主義模式發展到20世紀末,隨著資本主義的文化危機,也表現出自身的問題,因此傳播學批判學派對其進行了深入的批判。傳媒批判理論沒有看到市民社會在政治學視野中居于國家公權與私人個體之間的中間地位,而將傳媒誤指為是資產階級意識形態的發生地,將葛蘭西的“文化領導權”理論從發源地引到了一個更淺的層次上。哈貝馬斯意識到早期法蘭克福學派的這一問題,其1962年出版的《轉型》一書的副標題即為“市民社會的一個范疇之研究”,哈貝馬斯對傳媒在其中發揮重要作用的公共領域,就是以市民社會的眼光來打量的。因此傳媒領域的意識形態問題就遠遠不是傳媒本身的問題,而是傳媒所處的生活世界的問題、公共領域的問題、市民社會的交往行為的問題。哈貝馬斯在《轉型》中提出來的“論理”(raesonnmenL/raesonierin),與后來的溝通行動(亦譯為交往行為)模式有密切關系。無論是公共領域的“論理”,還是交往行為,都涉及到康德意義上的理性的公開運用,任何人都對自己的言行負責,任何人都要用自己的理性來說服別人,而沒有任何權力上的強制。因而遵循交往理性,將是扭轉資產階級公共領域在后工業社會的“再封建化”的異化現狀的正確途徑,而不是將批判的矛頭指向僅僅作為表象的傳媒。
三
傳媒作為消費社會運轉中的重要一環,成為批判理論對消費文化批判的主要靶標之一,這就成了傳媒批判理論詬病現代傳媒的重要維度。面對后工業時代的消費文化,批判理論視之為應當顛覆的對象,后現代主義者則走向虛無。消費社會是一個現代性現象,哈貝馬斯則“將自己的方法界定為關于現代性的更為合理的批判理論”。所謂“更為合理”的含義是:包括消費文化、現代傳媒在內的現代性現象,是可批判的,是應批判的,但規范基礎不可缺失,批判目標不可虛無,現代社會的正面成果值得鞏固。
在《轉型》這部早期著作中,哈貝馬斯對消費文化的批判較為激烈。在30年后回顧寫作經歷的時候,哈貝馬斯反思自己早年的思想:“我有關從政治公眾到私人公眾,‘從文化批判的公眾到文化消費的公眾’這一發展線索的論斷過于簡略,當時,我過分消極地判斷了大眾的抵制能力和批判潛能,這一多元大眾的習慣從其階級局限中擺脫了出來,內部也發生了嚴重的分化”。消費大眾內部的多元趣味和多元利益,正是交往理性在公共領域的施展空間。
法蘭克福學派早期代表人物將消費社會所提供的生活享受視為“痛苦中的安樂”,傳媒在其中生產和再生產著虛假的意識形態,助紂為虐,為虎作倀。這是一種現代性社會的病理學在當代的延伸,傳媒只是其顯微鏡下的切片。當哈貝馬斯用“生活世界的殖民化”為這一病理學賦予新的內涵時,就提高了批判理論的診斷水平,傳媒作為一種交往行為而不是作為一種資本主義生產被化約為資本和權力的策略行為。因此批判的重心就不在傳媒是否是一個策略行為的載體,而在傳媒如何擺脫策略行為的機制。肇始于現代社會早期的公共領域在權力與金錢的雙重運作下喪失了其公共性,批判理論應當致力于這一公共性在后現代社會中如何恢復與重建。
這一視界的產生,就為傳媒批判理論的轉向提供了新的路徑。在生活世界和公共領域理論的觀照下,傳播學經驗學派的研究方法在服務于策略行為時缺乏人文理念的問題仍然得以暴露,而批判學派的脫離實踐的蹈虛問題也得到糾正。致力于建立一個健康的合理的公共領域,將是傳媒批判理論新的使命。哈貝馬斯對交往的有效性要求為可領會性、真實性、真誠性、正確性,“言說者必須選擇一個可領會的表達以便說者和聽者能夠相互理解;言說者必須提供一個真實成熟的意向,以便聽者能分享說者的知識;言說者必須真誠地表達他的意向以便聽者能相信他說的話語;最后,言說者必須選擇一種本身正確的話語,以便聽者能夠接受之,從而使言說者和聽者能在以公認的規范為背景的話語中達到認同”。這就對傳播過程中的傳者——一貫被傳播學認為享有較多特權而導致其與受者地位不平等的一方做了詳細的要求,它讓傳者的神秘敘事、虛假宣傳、密室陰謀沒有了空間,“公關”也將從策略行為轉化為交往行為從而獲得名副其實的地位。“只有兩個交往領域(非正式的、個人的、非公共的意見系統,正式的、機制化的權威意見系統)通過批判的公共性作為中介聯系起來,才會產生嚴格意義上的公共輿論”。從哈貝馬斯的宏觀思想來說,廓清系統對生活世界的殖民化,實現交往理性在文化領域的貫徹、重建具有批判性的公共領域、實現講究商談倫理的市民社會,是批判理論應該追求的目標。而在微觀上來看,傳媒批判也應當實現此種轉向。
哈貝馬斯的普遍語用學有效性要求在其思想發展過程中,貫穿于早期的“公共領域”和后期的“生活世界”里,而致力于在新的條件下理性的公開運用并建立擺脫“再封建化”的公共領域,這在傳媒領域有更為明顯的意義。哈貝馬斯的公共領域的思想,與其市民社會、交往理性的視域,為傳媒批判理論拓展了新的發展方向。哈貝馬斯早期致力于公共領域的研究,后來提出的交往理性與普遍語用學的視野,實際上是對其公共領域理論的延伸和發展。其早期公共領域理論直接闡述了在西方現代化和后現代進程中傳媒在其中的批判性和“再封建化”,并將之放置在市民社會的框架中來理解。隨著哈貝馬斯對批判理論研究的深入,他逐漸反思了批判理論的缺陷,修正了對傳媒公共領域的悲觀看法。由于哈貝馬斯重視規范基礎的確立和批判的限度,因此為批判理論的發展奠定了新的規范性基礎,注入了可持續的動力。我們不難看到哈貝馬斯關于公共領域的思想,對傳媒批判理論的轉向有至關重要的意義:它將使傳媒批判學派實現從破到立的轉變,即從批判到重建,從顛覆現狀走向新的目標,對經驗學派也更多得是用互補的形式而不是對立的觀念來看待,這樣才有利于傳播學基礎理論的建設。
(責任編輯:楊 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