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丹的二胡拉得絕妙。
林丹一輩子離不開手中那把二胡,二胡成了他身上的一個器官。即便如今退休了,仍是在早晚間要拉上一曲,拉得如醉如癡。
林丹總括自己一生。說他拉了一輩子二胡,感觸最深的不是在臺上享受那些沒完沒了的掌聲和鮮花。而是遙遠鄉下那座茫茫大山中,一只猴子的迷惘而充滿了靈異的目光。
那年林丹被下放到鄉下務農。
那是一個典型山區,人們平時除了種田,還得去守山。
林丹就去守過山。
守山就是去大山里住寮棚,趕野豬。
那時以糧為綱,田里收不夠,還得向荒山要糧。于是到了初春時節,生產隊便組織勞動力去砍山。一大片的蔥綠的樹木,眨眼砍倒了,由它曬一些日子,便放了火去燒。這叫燒荒。那火燒起來真好氣勢,呼呼的如颶風,如萬千龍騰虎躍。火勢落下去,那山便露了本來面目,沒有了那綠的遮掩,疙疙瘩瘩,煞是不中看。
而后便淺淺地挖鑿,或點上玉米,或栽上紅薯。土質好的,也有深挖了種上姜的。慢慢地這些作物長起來,就要去守,一直守到深秋收獲干凈后才算完事。山里野物是多的,那麂子之類,舔一點紅薯葉子,不屑去管它。唯有那尖嘴獠牙野豬,貪婪得很,那張嘴是犁鏵樣的,又喜成群,一夜之間,能把一座山頭犁轉來,嫩嫩的玉米紅薯,哪里夠它糟踏?于是就要在地頭高高扎了棚子,看去如土地廟,守山人白天侍候那些作物。晚間便住了在里面過夜。
守山是苦差事,蚊蟲多,嗡嗡如雷鳴,就不叮你,也吵得你心煩。偶爾叮你一口,便是銅錢大一個肉坨,癢而且疼,一夜不得安靜。這還罷了,最是那孤獨,那無聊,折磨得要人的命,后生是萬萬耐不住的,因此都推卸了下來;唯有上了些年紀的人,勉強能支撐。不容易呢,足足的一個夏天,一個秋天,和白云霧嵐打交道,叫人受得了?十天半月下山帶一些油鹽,就如放了赦一般。難怪人們說,上山守莊稼呢,就如修行,這話實在算不得過分。
奇怪的是年紀輕輕的林丹,卻主動要求去守山。
“你不怕?”
人們以為他剛從城里來,不明就里,不曉得山里厲害,就撿了些駭人的事體說給他聽,無非就是野豬拱棚子哪,晚間獐麂之類嚎春求歡之類驚天動地的嘶吼哪,甚而至于,還有鬼怪啦,等等等等。有的甚至說深更半夜,突然山崩地裂一聲巨響,似有一千萬斤巨石從山頭滾到山腳。第二日早起一看,卻一些痕跡也沒有……如此這般。活靈活現。
林丹對此并不以為然。他從繁華的城市來到這鄉下,什么都了然了。當初,他也曾害怕過。把不可知的鄉間視作深淵。現在生活了一段,覺得也就那么回事。反正這樣了,怕什么!要走走遠些,走到沒有人跡的地方,或許更有意思!
自然,他之所以作如是決定,自有他的隱秘。
他是個琴迷。
林丹城里的家住在縣劇團旁邊,耳濡目染,從小就迷上了二胡,到上中學時,已很有些功底了。就因為這,中學畢業后,他順理成章進了縣劇團。誰知后來世事說變就變,忽喇喇一陣怪風吹過,劇團立馬遭了殃,他被下放去鄉下種田。他當時傷心透了,也灰心透了,想自己來到鄉下,二胡拉給誰聽?不如將二胡砸了了事。可是真要砸二胡時,他卻狠不下心,他明明知道,二胡是他的第二條命。幸虧他當時沒有砸二胡,要真砸了,也就沒有他林丹下輩子的風光了,甚至也就沒有作者的這篇小說了。林丹后來發現,在那些個混沌年月里,對于他的二胡。鄉村比城市其實更具包容性。在城市里,他拉阿炳,拉劉天華,往往要受到來自各方面的干涉,人們似乎容不下這種聲音在大街小巷肆無忌憚地飄來飄去,可到鄉里后,情形居然好一些,鄉親們在晚間歇下來時,很樂意聽他拉幾曲,而且聽得很入迷。
這給了林丹很大鼓舞。
但林丹覺得僅僅這樣并不能盡興。他想尋找一種契機,一種類似《空山鳥語》情境的契機。
后來人們和他說起守山。想到大山的空寂,林丹心中怦然一動。
對!守山去!高山流水呀,好難得的機會!
他于是便報了名,一個人帶了那把二胡進山了。
其實守山人并不少的。只是分布在各個山頭。彼此間不能通話,也不可能有往來,因為從此座山到彼座山,是其實在在的可望而不可及,你沒有工夫用腳步去丈量。
然而到了晚間,卻自有一番熱鬧。
這熱鬧來自各人手中的一截竹梆。
晚間,竹梆是人人都要敲的。野豬聽見這梆聲。便遠遠地不敢撩事。竹梆敲起來很是響亮,聲音傳得遠,又因四面有山阻著,引起回聲,梆梆梆梆……漩渦似的,響個不絕,倒也有些氣魄。如若野豬進了莊稼地,那梆聲起來時,真個如千軍萬馬在廝殺!間或還要雜以人的“哦嗬哦荷”的呼喊,讓人覺得那群山在不住搖晃。
林丹要守的地盤,是在一個林子邊,隔不遠是懸崖,懸崖下是一條深不見底溪澗,很是偏僻。這倒好,不和人搭界。他想。
在大山里種地除了拔一下雜草,沒有多少事要干的。林丹閑下來只是拉琴,拉琴,拉得昏天黑地。
山是很美的。又因有了這琴聲,就更美了。又靜。也并無人們所說駭人事體出現。雖有蚊蟲,卻并不像傳說的那樣厲害,一瓶藥水,足可防身。最美是那白云。成團成縷,攪在琴聲里,把大山包裹住,把棚子包裹住,他呢,成了一粒小小蠶繭了。白云卻能夠變化,時而有些色彩,有些芳香。莫名其妙的幾聲鳥鳴,如鈴當在林間搖響,又給人幾分神秘。
更有潺潺流水。
山里的流水也是有意思的,雖無大起大落,卻是清新得可愛。那其實也是一種琴音,比他的更顯出天然神韻。
尤其晚間有明月光輝普照了群山的時候,林丹真要忘乎所以了。他酒醉了般,不知自己置身在什么地方,只是對了那輪明月,使勁拉那琴,拉得如瘋子。
在這樣情境里,林丹自是對《空山鳥語》情有獨鐘。他但凡拉起來,競連自己也要生出幾分驚駭,怪哩,平時拉這首曲子,總覺少點韻味,今日怎么像有神助,竟是格外地順暢?有味的是早起,琴聲如流水樣的清新,如山風般的撩人,在那厚厚霧嵐中傳去,竟使一些小鳥忘情,音符般在枝葉間跳躍,和了那琴聲高低鳴叫,就如幾部合聲。
忽一日,早晨八九點鐘光景,林丹打坐在棚子里拉《空山鳥語》,已進入忘我境界,忽覺背后吱吱兩聲,那棚子竟有些顫動。猛回頭一看,不由“啊”的一聲,嚇了一頭冷汗。原來是一只猴頭,顛顛狂狂進了他的棚子。因為他這一聲“啊”,又突然斷了琴音,那猴頭也是一驚,倏地躍出廠棚,進了前面林子。林丹的目光戰兢兢隨了猴頭遠去,冷不防那猴頭躥上一棵大樹。怔怔地看了林丹出神。林丹這一驚非同小可。他明白猴們是喜歡撩惹人的,那樣可就麻煩。進山時曾聽人說,有一戶山里人家,單門獨院,每日上山做事回來,便見鍋碗里,剩飯剩菜一掃而空。開始疑是砍樵人餓極所為,后來一而再、再而三,知有蹊蹺,便佯裝出門,暗藏在樓板上看。不到一個時辰,見林子里魚貫竄出來五六只猴頭,由一只爬進屋子,開了門閂,然后輪流去廚下飽餐。那日恰恰他釀有米酒在缸里,猴們也爭相舀了酒喝,誰知那米酒老辣,不一會便趔趄倒地,昏昏睡去。只有一老猴頭,兀自不倒,把在門口張望。屋主人在樓上看得真切,心下好生焦躁。道是“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有了他們在此,這屋是不能住了,后來便搬了家。
林丹想到這里,心中陣陣發毛,斜眼看去,猴頭只有一只,又還規矩,好像并不打算撩事的樣子,方才定下了心。漸漸心里省悟:莫非這猴頭,竟也有音樂細胞,想要聽我拉琴?我便拉一曲試試,看是如何?于是靜下心緒,微閉雙目,重拉起《空山鳥語》。琴聲一起,群山便顯得有了靈氣,白云漫舞,流泉叮冬,山風在樹葉間悄語,小鳥在綠蔭叢中歌吟……好一個清清凈凈世界!林丹再乜了眼看那猴頭,身子兒一動不動,眼睛兒一眨不眨,竟是入了神了,由是興致大增,拉的越發精神。心想天下第一流琴師,哪里就能進入這樣的情境呢?這才是真正絕妙舞臺!這才是真正絕妙演奏!猴頭,猴頭,我把你當知音了!平生有你這樣一個知音,足矣! 猴頭果然成了知音,每日按時來聽,并不吵事。林丹漸漸與之混熟,琴拉得更是出神入化。難得呢,這樣的際遇委實難得!他拉了這許多年的琴,哪里碰見過這樣入迷的聽眾? 林丹與猴頭,心有靈犀,配合默契,一個拉得入迷,一個聽得入迷,似乎到了誰也離不開誰的地步。林丹有時就想。古時的俞伯牙與鐘子期,大約也就是如此吧。
不知不覺,二、三個月便過去了。
眨眼便是秋天來了。
秋之末,農作物就要收獲。這時林丹忽而感到了悲涼,感到一種莫名的寂寞向他襲來。收了莊稼,他便要下山,便要離開這棚子,離開這白云,流水,野草,閑花……還有那只猴頭。
這些日子,他拉起琴來越發如醉如癡,有時竟不能自已。忽一日,隊長來察看,商議收獲的一些事體,連喊幾聲,他全然不理會,一味地只是拉琴。隊長惱將起來,伸手奪過了他的琴,順勢一撂,竟然撂到了棚子外面林子里去。然后指責說:有像你這樣看地的么?良久,隊長并不見他吭聲,卻見他身子“撲”的一聲,悶悶癱倒了在棚子里。隊長以為他睹氣呢,過去一看,咦,人竟是昏迷了。——原來他拉琴拉得入迷,已是三餐未沾水米,適才因有琴聲繚繞在心頭,并無怎樣感覺,琴音戛然而止,就似生命的泉終止了流淌,身子一時支撐不住。自然就要癱倒。
這時卻見一只黑影從林間倏地躥出,細看卻是一只猴頭。隊長看猴頭火速撿了那丟出棚外的胡琴在手,一陣風進了林子不見,不由大駭。
林丹醒來,隊長告之適才情景,不由得“咦”了一聲,兩眼怔怔看了林子出神,一副癡呆模樣。
后來世事又一次突變,林丹終于又回城進了劇團,再當他的琴師。有同行聽到他的琴音,驚異得瞠目結舌:咦,人家回來是手也笨了,腳也笨了,嗓音也干啞了,可你這琴音怎么倒超凡脫俗了?同行眼神里露出百般地不可解。
林丹于是提及守山趣聞,提及那只猴頭。
同行卻都搖頭,不盡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