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鹽最初也是最深刻的記憶來自山爺的一次謠傳,現在看來簡直就是惡作劇。山爺不知聽誰說鹽要漲價,于是一下子買回來一百多斤屯著,夠吃好幾年。并且很不小心地散布了這個內部小道消息。于是人們紛紛效仿,一時間區供銷社門前人滿為患,鹽供不應求。后來沒買到鹽的人受氣氛渲染更是加深了鹽馬上要漲價的恐懼,供銷社的同志的辟謠也更顯得此地無銀三百兩。此后很長時間供銷社不得不對鹽采取限購措施。而此后的五六年里山爺所擔心的情況都沒有出現,鹽依然維持著一毛二的價格沒有變。山爺及那伙屯鹽的人那次發瘋的舉動也成了笑談,在人們都吃著散酥酥白花花的鹽的時候,山爺那伙精明人還在吃著發黃的鹽疙瘩,放到鍋里還要拿鍋鏟拍半天。后來我終于理解了山爺的那次舉動。他們那輩人都是被鹽嚇怕了的。
山爺家的條件在生產隊里算是好的,一來他是生產隊里的糧食保管,二來他女人年輕時多少攢了些家底兒,這后者是人們私下議論的。夏天的晚上,人們吃過飯都搬著椅子聚集到山爺家的院子里,或在地上下成三棋卵子棋,或拉家常拍古今兒,熱鬧場面僅次于大隊部里放電影。在人們都提心吊膽用電的時候,山爺家院子里都安了電燈,而且每晚都亮著,直到人們散去,這不能不說是一種奢侈。山爺家的院子是用石灰渣硬化過的,每晚都會燃起一堆蒿草驅蚊,我們幾個孩子就圍著山爺聽他講楊家將岳家將,有時也講自己年輕時當鹽背子的事。我那時已上了幾年學,識得文字。有一次我把從書上看來的一個關于鹽的笑話講給山爺聽,說是一家人吃飯,沒有菜,就在房梁上吊了一小包鹽,規定吃一口飯看一眼鹽。老大吃了一口飯看了兩眼,老二立即向父親舉報,父親說成死他。但是山爺聽后并沒有笑,反而說這不是笑話,這是真事兒,只是那小鹽包不是用來看的,而是用舌頭舔的,吃一口飯舔一下鹽包,知道鹽包是用什么做的嗎,就是紗布包著鹽坨。山爺也不止一次給我們講起他年輕時背鹽的往事,一講到鹽就表情肅穆。我笑他,鹽是你的神啊。山爺說,是前半輩子的命。
山爺年輕時是輾轉在南山里的鹽背子。南山是對鄂西北房縣往南直到川鄂邊境的大巴山區的統稱。自古以來就深邃歧雜人煙稀少,而這其中卻隱藏著一條經神農架官封、高坪、紅舉、板倉、大九湖到川東巫溪大寧廠綿延千里的古鹽道,山爺當年就是身背竹簍手持打杵行走在這條鹽道上的鹽背子之一。山爺說鹽背子出門是不帶錢的,凡事都以鹽作交換,到民國后期,鹽比錢還硬通。出門也只需一個背簍一根打杵一張家織布上桐油的雨蓋,外加若干苞谷面干糧,干糧去的時候就沿路寄放在客棧,委托店老板代以蒸熟記下名字,以便返回時充饑。那鹽六十斤一包,力氣好的漢子能背上兩三包就算了不起。
鹽背子大多都受雇于鹽行掌柜,也有零散農民自個兒當鹽背子,背著黃豆、苞谷、木耳去換鹽,回來再幾家平分的,一般出行都是數十人結伴,以防野獸傷害山匪劫道或氣候突變等不測因素。話說鹽背子中有兩個是叔侄倆,為叔的不知道什么名字了,是個年愈五十的老光棍兒,也是在這條鹽道上跋涉了幾十年的老鹽背子,當侄的三十啷當歲,小名兒叫騾子,也是實在找不到別的生路才人的鹽背子行,在這條路上還是走頭一趟。騾子年輕血氣方剛,背三包鹽卻不常打杵,一路止只是顧盼著奇山異水石龕古寨。路過鸞英寨,騾子打了一杵,仰頭遠遠地望了一番山上的石寨墻歷經千年卻依然雄渾如初。史載戢鸞英在此筑寨落草計伏薛剛后二人成婚,并在九道梁、大九湖一帶屯兵擁護廬陵王李顯反周復唐,不知道鸞英寨扼古鹽道而筑是否也干過殺人越貨的營生。騾子記得不久前看到路邊的一棵大樹上刻著九條命在此幾個大字,聽叔講是山匪劫了九個鹽背子的貨,又把那九人綁在樹上活活凍死,那地方也因而得名九條命。嚇得騾子逢走到山隘陰暗處就寒毛直豎。正思量著,忽聞“呦——嗬嗬”一聲長嘯,前方樹林里就蹦出六七個拿大刀長矛的漢子,個個臉抹鍋灰鐘馗一般咋咋唬唬地要劫道。鹽背子們于是放下鹽包也手持打杵嚴陣以待。打頭的鹽背子上前抱拳問道:“敢問大哥貴姓?”這其實是洪幫中對暗號的黑話,鹽行掌柜為了自己的貨一路走得安全通暢。一般都會向幫會組織交一些禮金以尋求保護。但眼前的這伙人顯然聽不懂,匪首惡狠狠地叫嚷道:“識相的鹽坨子留下,撿條命從刀下過去。誰要是活得不耐煩,就試試爺這刀快不快!”打頭的鹽背子依然艦著臉拱手作揖,“這鹽是掌柜的,我今兒要是從刀下過去了,明兒就過不去掌柜那刀了。”話不投機,雙方劍拔弩張,眼看一場惡戰在即,騾子叔一腳將騾子踹到了路邊,自己隨眾鹽背子挺起打杵就展開了生死搏斗。那打杵的底部都套有五六寸長的鐵陀螺,走山路時扎在地上可以防滑,橫起來卻也不怯于長矛。那騾子被他叔一腳踢醒,撅起屁股就跑到山上一棵大樹后躲了起來。轉眼間,兩伙人就刀杵相向血肉橫飛,不多時就歸于沉寂。半晌,騾子叔慢慢爬起來——他原本只是胸前被撩了一刀趁勢倒下詐死的,準備尋了侄兒繼續上路,忽然聽見死人堆里有斷斷續續的呻吟。仔細查看原來有一個鍋灰臉沒斷氣。那鍋灰臉也看見了他,那雙凄慘黯淡的眼神令這個久經風霜的老鹽背子也生了隱忍之心。他低下頭,那鍋灰臉說,他本是山前的田戶,鬧災沒了收成,家里都斷炊了,有個三歲的兒子還病著,君子不記仇,麻煩轉告他女人來收尸,好歹入土為安,免得在這里喂了蟲狼。說完就咽了最后一口氣。
叔侄倆往前走了七八里地。果真看見一戶人家,門前一個玩耍的小孩滿臉水皰,一看就是患了天花,不遠處一個提籃的女人正蹲在地上尋著野菜。騾子叔想必就是這家了,于是上前招呼道:“妹子,你家大哥托我給你捎個信。”騾子叔進得屋里把事一說,那女人立即就癱坐地上,人中掐了半天才嚎出一句“我的夫啊——”孩子不諳世事卻也跟著嚎啕大哭起來。騾子叔沖騾子使個眼色,說:“你把娃兒帶出去哄一會兒,我勸勸妹子別想不開。”騾子就抱了小孩出到院子里,只聽得里屋那女人哭聲越來越小,窸窸窣窣停頓了一會兒,漸漸地就變成了急促的喘息聲。過了一會兒,騾子發現那女人送叔出來時已全然沒有了悲傷,臉上反而有了一抹嫵媚的紅,而叔的黑臉也成了豬肝色。騾子叔邊往外走邊囑咐女人:“天色不早了,還是明天去尋吧。”還親呢地摸了一下孩子的頭。叫了聲“小山兒”。
一番耽誤下來,住店已經趕不上了。叔侄倆就找了一個路碥上的巖龕歇了下來,那巖龕外還散落著木截柴炭,壁頂已被煙火熏得漆黑。一看就知道是住了不少回人的。叔侄倆就著那些木柴又燃起一堆火取暖。夜里醒來,騾子忽然看見隔火一丈開外晃蕩著幾雙綠瑩瑩的眼珠,,遂驚恐地推叔,叔只是癔癥了一句:“狼巴子,多加兩把柴。”騾子又添了幾根柴棒子卻依然驚恐未盡,使勁撐著迷迷糊糊的眼睛直到那幾點熒光隨天邊的星光隱去,這才合上眼。騾子被叔推醒時,才發覺變了天,陰沉的天空不時就滾過一陣炸雷。叔著急地說:“你在這守著,我去看看小山兒他娘。”說完就只身走了。騾子又睡了一覺,卻依然不見叔回來。有心出去尋叔,無奈眼前霧雨接地連天渾然一片,連腳伸出去都不知道在何處。好不容易挨到天晴,騾子連等帶尋又是兩天,叔依然杳無音信。第三天,騾子幸運地遇到了一伙同路的鹽背子,一打聽,那些鹽背子們搖搖頭苦笑道:“只怕不是被山洪沖走也是喂了野獸哦。”騾子只得大哭了一場隨行走了。騾子叔失蹤了。騾子每念及此事,只是喃喃地說,報應啊,叔那次是趁人之危行了齷齪之事的,不過,叔也是真心想成個家的。我作為旅游者也曾踏上過官封這一帶的占鹽道,昔日光滑的石板路連同打杵窩此時已長滿寂寞的青苔,置身其中,山不見頭,水不見源,林木不著邊,不時一襲輕霧掠面而過跟前就是一片混沌,仿佛頃刻間整個世界就將自己拋棄。
騾子回去后就大病了一場,夢里時常說著胡話,不是猛地坐起身子喊救命就是瑟瑟發抖地推著女人叫叔,找鬼谷子算了一卦說是魂丟了,于是天天見黑女人就領著騾子到大柳樹下去招魂,女人叫一聲騾子應一聲,如此半月方才踏實。不久騾子又拾掇起竹簍打杵重新上了路,沒辦法,牲口活著得喂食,女人孩子得吃飯,這就是命。只是此時的騾子已經沒了初上路時的好奇和恐懼,走在路上也和別的鹽背子一樣伸著腦殼看著腳一步一步往前挪。兩三趟下來背上的三包鹽也變成了兩包,生死苦難看得多了。騾子也想開了,中途也曉得偷偷地享受一下了,帶回家的鹽和錢也就越來越少了。有時候甚至去來凈人,女人開始還體諒著,后來明白了就鬧,推著他胸脯邊往外攆邊哭著喊著咒他“你個滾坡死的啊”,孩子看見大人動粗就哭,次數多了騾子也無動于衷了。終于有一次騾子回來竟然發現女人和一個野男人躺在自己的床上,憤怒的騾子舉起打杵就要往女人身上砸,女人卻沒有絲毫的畏懼,也不躲閃,只是冷眼把騾子瞅著。半晌,無趣了的騾子悻悻地摔門而去,從此再也沒有回來。
三道街是條兩三里長的石板街,也是鹽道上的一處重要驛站,街上店鋪林立,鱗次櫛比,有鹽行、客棧、染坊,當然也有妓院。來去的鹽背子心里都盼著早點兒到此歇腳打尖兒,有的好順便打聽一下行情,交易一點隨身的貨物,也有的就圖個快活。騾子初次隨叔入川路過這里時眼前一亮,沒想到深山老林里還有這么個繁華去處,感覺簡直是進了世外桃源。那晚,叔叫騾子先睡自己出去一趟,去哪兒叔沒說,后來騾子知道叔是去了春月軒快活了的。那地方騾子也是去過的,只是時間長了覺得那些婊子有錢掏錢無錢摳鹽什么人都不認,太沒意思。那時的騾子在鹽背子中已經油了,在三道街也是熟喚的很。騾子厭倦了婊子的無情無義是因為對梅香起了念想,梅香個兒不高卻生得白皙勻稱,是三道街不遠的莊戶人家,男人前些年背鹽時摔成半身不遂,天天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靠女人伺候,一個兒子還沒長成器。騾子進得梅香屋里噓寒問暖地就開始聊,都是過來人,幾句話下來,梅香半推半就地大襟就解開了,兩坨白肉顫顫地一露,騾子的頭就蒙了,血往上一涌,干柴烈火地就著了。自古商雜流動之地都是笑貧不笑娟,男人在外掙錢不容易,女人在家偷縫兒摸空兒地褲帶一松也能掙個油鹽錢。再就是鹽背子一年四季不落屋,外面也難免有幾個相好的。有兩個故事說是鹽道上有戶人家。女人和一個過路的鹽背子在堂屋的板凳上剛媾和完,男人就回來了,問干什么的,女人答賣蜂糖的,男人用手指蘸了板凳上的淫液一嘗,說幸虧沒買啊,一點兒都不甜。還有一個是說兩口子晚上睡覺,女的聽到外面有動靜,知道是野男人在約自己,于是說要出去小解,男人說披件衣裳吧,免得涼了,等再上床時,下身的淫液滴到男人臉上,男人一抹臉說,叫你批件衣服你不聽,涼了吧,鼻涕都凍出來了。這種葷段子鹽道上流傳頗多頗廣,也成了鹽道上男人的插科打諢和男人之間的笑柄。此后,騾子就在梅香那兒安了個家,而梅香也算撿了個伙計。撿伙計是指男人喪失了勞動能力,女人再找一個男人幫忙自己干活養家,包括先前的丈夫,晚上行丈夫之實白天俗稱伙計。
成了伙計的騾子依然干著鹽背子的營生,越來越大的梅香的兒子從來不管自己叫爹,有事兒非得打招呼時就哎一聲。梅香雖然也沒說過開攆的話,洋芋坨苞谷糝有他們一口吃的也沒少了自己一碗,日子一天天的過得還算安生。但騾子知道自己早晚是要離開這個家的,他養著這個家,但他在這個家里只是個沒有地位的伙計。一旦這個家不再需要他,他就得從這個家走出去,至于走到哪里,他還沒想過,半個月一趟鹽他只顧得累了還來不及想。走在路上他也看到過凍死累死的鹽背子,心想自己說不定哪天往路邊一歪一輩子就了結了,這樣拼死拼活地卻不知道圖個啥。此時的騾子年已不惑,已顯佝僂的背脊一次也只背得動一包鹽了。終于有一次騾子回來的途中一時貪涼傷了風寒,好不容易挨到家喝了幾碗滾燙的蔥根水臥床發了場汗,又歇了兩天才下得地,中午坐在桌子上吃飯時騾子喝了幾口苞谷糝,伸手去拿鹽包時覺得有些不對勁,放到嘴里一舔才發覺是白火石,心下知道梅香是嫌自己在家閑的時間長了,在攆自己出門背鹽了。于是說:“你給我準備點兒干糧吧,我明天就走。”到晚上吃飯時。桌子上就多了一盤金洋芋和一盤銀苞谷。南山里沒水田,一年到頭除了洋芋就是苞谷。但是金洋芋和銀苞谷卻是洋芋和苞谷里面最金貴的吃法。洋芋切半指厚下鍋放少許油煎二面黃所謂金,苞谷煮熟放到室外凌透再放到油里炸開花所謂銀,這一般是過年才有的吃法,如今放在了騾子的面前,騾子心里是再明白不過,梅香的意思是要想在這個家呆,要想吃好的,就得干活。
第二天騾子就拾掇好家伙上路了,但他并沒有走遠,而是在三道街的一個客棧里和店老板吃著旱煙鍋子閑聊著等伴兒。到傍晚上鋪,看到鋪上擠的人也差不多了,少說也有二十。看看行頭是鹽背子的也不少,心里塌實下來,遂燃起一鍋煙坐了起來。這時屋里又進來一個麻臉的后生,沿墻放下隨身的家什走到鋪前望望滿鋪的人有些傻眼,一看就知道是沒走過鹽的毛頭小子。騾子笑了笑,起身抽了根竹棍兒蘸了冷水往人縫里一撥拉,那兩邊的人激的一翻身立即露出一個空位,騾子示意那后生趕緊睡下。睡下后,騾子問:“是頭一回走鹽吧。”后生道:“是。”騾子問:“十幾啦?”后生道:“十四。”騾子問:“家里幾口人啊,怎么叫你出來走鹽呢?”后生道:“就我和我娘,我娘種莊稼,前些日子又病了,我不出來不行。”騾子又問:“你家哪兒的。”后生道:“官封。”騾子又望了望那后生臉上的麻子,忽然想起了那段往事,算計了一下,于是問:“你叫小山子?”后生扭過頭,有些驚訝:“你認識我?”騾子應道:“早年走鹽路過你家,那時你還小,還在出天花呢。”小山子“哦”了一聲。騾子正欲再問,小山子卻已睡著了。
再上路時,騾子對小山子就有了注意,那小山子時而機靈如毛猴時而憨傻如崽熊,看到路邊盛開的山桃花也忍不住折一枝把玩一番。一路上全然不知勞累,渲染得老氣橫秋的騾子也有了生氣,騾子想自己的兒子也該有這么大了吧,那德行說不定也是這個樣兒,想著想著就笑起來了。背鹽時騾子還是一包,小山子開始背了一包,聳了聳肩于是又加了一包。上了路不多時就得撅著屁股爬山,小山子依然提起打杵孱著頭就往前走,騾子一嗓子吼道:“上七下八平十一啊,哪個多走一步是狗日的啊。”這是鹽背子們協調速度的侃子,意思是幾步一打杵。半晌過后,年輕的小山子氣勢也衰了下來,腰彎得更低,步履也慢了,走上三五步也不得不打上一杵了。第三天歇晌時。小山子回頭眺望走過的路,上前天背鹽的大寧廠邊上的譚家墩竟然還依稀可見,小山子哇的一聲就哭了。眾人都笑起來,騾子沒有笑,他忽然覺得那哭聲中仿佛還有一絲未盡的奶腔,他想起了十來年前自己的兒子也是這樣的哭聲,那哭聲有恐懼有哀求,騾子的心一下子軟了,他決定這趟鹽下來無論如何也要回家一趟,不管兒子認不認自己都要回去,好歹骨肉相連,就是老了死賴著他他也不可能不給自己一碗吃的。于是勸道:“小山兒啊,別哭了,還沒到哭的時候呢。”然后又扯起嗓子唱起來:“大寧廠哦,那個開鹽行,累死了我湖北的好兒郎啊——”
過天池崖時,天氣說變就變了,本來就上不見頂下不見底的天池崖,此刻更是云山霧海,一條細若游蛇的泥濘小路在腳下也是若隱若現。小山子此刻好像明白了騾子話的含義,他正揣摩著,一陣陰風夾著山桃花般大小的雪塊就襲卷而來,頃刻間天地蒼茫一片,小山子頭一次看到三月下桃花雪,也是頭一次負重走在這樣的路上,他沒有新奇卻也沒像騾子料定的那樣去哭,他只有恐懼,稍一挪步就一趔趄,只好頻頻地打著杵腳步卻畏縮不前。后面的人開始喊了:“走啊,再不走晚上都在這兒凍死啊。”騾子有些心疼了,說:“小山兒啊,叔來幫你背一包吧。”小山子看著騾子佝僂的背有些遲疑,騾子又說:“你放心吧,叔年輕時還背過三包呢,這會兒雪下得緊,權當壓一壓出出汗。”于是小山子小心翼翼地給騾子勻下一包,釋了重的小山子腰桿兒挺了不少,一手拄著杵一手扶著崖壁,腳步慢慢地就挪開了。剛走不遠,忽聞身后“啊——”的一聲長嘯,聲音凄厲,轉瞬即逝。小山子驚恐地回過頭。就有鹽背子喊:“騾子滾坡了——”小山子一下子痛哭起來:“叔啊——”眾鹽背子勸道:“走吧。走吧,這兒滾坡的鹽背子多,不知哪個兄弟想騾子了,也邀他享福去了。”我到天池崖時也是個陰天——陪同我的朋友倒是來過很多次,在他的印象中,天池崖好像就沒晴過。向上看依然是不見山頂只見白霧一片,朝下看依然不見底只見刀削般的懸崖和云海。這時的山路已經打成了兩米多寬的水泥路,只是路面水漬很重,很多路段都青苔斑斑,路邊沒有防護欄,坐在車內感覺隨時都有掉下去的可能,一趟下來只顧著提心吊膽真是沒有心思去瀏覽風景。
此后的小山子很是沉默寡語了些年,走在鹽道上他和別人步調一致地打杵看路,也逐漸深諳鹽路世事風情。儼然一個年輕的老鹽背子。直到小山子二十六歲那年,發生了幾件事,先是他母親去世,安葬完母親后,小山子忽然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孤單。并第一次有了成家的欲望,然后就是解放,路過紅坪時,他突然發現世道變了,街上多了一塊“房縣紅坪鄉人民委員會”的牌子,而春月軒連同里面的婊子一起都不見了。來回走了一遭,他驚奇地看見春月軒的那個叫春桃的竟然就住在紅坪街不遠。那個晚上,小山子徑直去敲響了春桃的門,屋內問:“誰?”門外答:“過路的,借宿。”屋內說:“前面不遠有客棧。”門外答:“花不起店錢。”屋內說:“你到別處去吧。”于是不說話了。門外一個聲音說:“算了吧,我們就睡扁擔上吧。”過了一會兒,另一個聲音嘟嚷著:“你往里睡一下吧,擠得慌。”不一會兒鼾聲就此起彼伏。也許是春桃覺得一根扁擔上睡兩個人稀奇,悄悄地起來把門開了個縫兒想看個究竟,但小山子趁機推門就進去了。事實證明,小山子的這次勇氣和當機立斷是多么的英明。不久,春桃就在房縣城郊買了房子和小山子以夫妻的名義開始了新的生活,而小山子也徹底結束了他的鹽背子生涯,只是他們一生沒有生育,唯一的一個兒子是抱養的,但是以小山子的精明能干和春桃的聰慧賢淑還是經營得一家人殷實幸福。特別是土地分到戶時,別人對政策都是猶豫觀望不理解。他們則是率先買下了生產隊里的手扶拖拉機搞起了運輸,生活由此更加蒸蒸日上。他們這輩子,有人說是山爺享了春桃奶奶的福,也有人說是春桃奶奶享了山爺的福,總之村里人的眼睛在看他們時流露出的是羨慕。
但是山爺最終也死在他的鹽上。上世紀末的九十年代,鹵肉端上了人們的餐桌,并以其便捷和色香味俱全很快風靡起來。精明的山爺在家也鹵了幾次。但是色澤不是淺得發白就是深得發黑,后來聽別人說鹵菜店里是用亞硝酸鹽上的色,便也去買了一些回來試著做。此招果然湊效,山爺看著自己做的鹵肉比街上鹵菜店里賣的還要鮮紅,肉皮上透著紅富士一樣的光亮,得意之余不禁就多嘗了一些。當人們發現山爺的尸體時,他的旁邊還放著鹵肉和沒用完的亞硝酸鹽。據衛生防疫人員現場抽樣化驗和調查。山爺做的鹵肉亞硝酸鹽超標近千倍。死因為食物中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