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根據明太祖詔令文書,對明朝初年外交觀念進行初步考察,明太祖外交觀念的基礎不是建立在廣義的天下觀上,而是建立在國家觀上。盡管王朝初建時,也有天下主身份與形象展現,但是在現實中則更多地定位于大國之君。這說明在明朝統治者的認識中,天下國家已經重新定位:從一元天下到多元國家,從天下主到大國之君。所謂從“天下”縮變為“中國”的過程就這樣開始了。從傳統帝國天下觀到國家觀,觀念重構的過程,也就是歷史轉折的過程,標志了傳統帝國逐步向近代國家轉型的趨向。
關鍵詞:明代 詔令 外交 天下 國家
在探討明太祖詔令所見的外交過程中,筆者看到了一種似乎矛盾的表象:既是銳意復古,一視同仁的天子身份的重構;又是極其務實,以現實邦交的眼光處理國與國之間的關系。這種混雜現象提示我們,研究應該采取多元的視角。
歷史發展至明初,明朝人的外交實踐既有對傳統的傳承,又有所創新,這種與前代有著明顯變通的“新”,是明朝外交的特征。
明代外交所顯示的特征,最為突出的是“不征”,以之為基本國策,導向了不依靠武力建立的國際秩序,表明明朝人對于天下國家的認識與此前有了很大不同。換言之,明代外交的特征首先是建立在觀念變化的基礎上。鑒于以往單純的朝貢制度研究,是沒有生動而豐富的外交實態的框架式研究范式,鮮見關注不同時代推移中人們觀念的演進,乃至于對明代中外關系觀念層面的專門探討,迄今仍有不足。至于籠統而抽象地泛論中國古代天下國家觀,則難免偏頗,不能使我們接近歷史的真實,故在此主要通過詔令文書所見明太祖天下國家觀之梳理,考察明初外交觀念演進的歷史軌跡及其深遠意涵,以就教于方家。
一、詔令文書所見明太祖天下國家觀
明初重要的詔令文書起草者、翰林詞臣王祎所撰《正統論》中,以“合天下于一”作為正統的標準。毋庸諱言,當時人視為正統的,就是要建立大一統帝國,確立皇帝天下共主的身份。洪武元年(1368年),明朝建立以后,明太祖也與歷代統一王朝的帝王一樣,確實遣使四出,宣告大一統王朝的建立,通好各國,展示天下共主的形象,以得到國際的認可。然而,以往沒有引起學界關注的是,明太祖很快就顯示出一種不同于歷代統一王朝的做法:放棄了天子的征伐之權。“不征”,成為明朝有別于歷代大一統王朝的外交特征。這實際上表明的是重新厘清各國“賓”的地位,不再使之處于“或臣或賓”的模糊狀態。發生這樣的變化,我們需要從明太祖對于天下國家的認識來探求。
明代施政的第一要務就是起草和頒發詔令,貫徹實施。選擇明太祖親撰詔令作為重點來考察,明內府本《明太祖御制文集》(以下簡稱《御制文集》)是迄今所見流傳于世最早的明太祖文集,其中收錄了明太祖自洪武七年(1374年)至十六年(1383年)10年間親撰的詔令。明太祖親撰詔令,是他本人認識與觀念變化的真實反映。其中的“天下”用語,可以認為是明太祖本人對于“天下”的認識,而且不同于一般的撰文,詔令是曾經發布過的。現統計《御制文集》卷1至卷10詔敕中的“天下”用語,列表如下:
“天下”用語自古代已經流行,一直沿用下來。統計分析上述明太祖詔令中的“天下”用語,可以概觀明初對“天下”的使用情況。根據考察,所見明太祖親撰詔令63通,總計101次使用了“天下”用語,其中的涵義,大致可以分為3種:
1、天下主,指代主宰天下,具有超出中國范圍的涵義。如《即位詔》:“天命真人于沙漠,入中國為天下主”,所指的是蒙元統治者,統治范圍不僅是中國境內;又如《諭安南國王詔》:“今朕統天下,惟愿民安而已”,由于是對外發布的詔書,有包含天下主的意味。但是總的來說,這類用法不多,總計只有6次,占總數5.9%。
2、天下指代中國,全國,國家全境。如《免北平、燕南、河東、山西、北京、河南、潼關、唐鄧、秦隴等處稅糧詔》所云“因天下亂,率眾渡江”等,再如《勞江陰侯吳良》“天下平,卿爵侯封”,《諭寧夏衛指揮耿忠》“方今天下大定”,都是指代全國。又如《諭天下有司》,明言是指全國從中央到地方的各級官僚機構。尤其是在一系列蠲免各地稅糧的詔書中出現的,無疑是具體指代中國全國,不可能超出具體統治的范圍。這類表述清晰的指代中國的用法有42次,占總數41%。
3、古代天下用法的傳承。其中有的有具體朝代,但更多的為虛指。有具體朝代的,如《光祿卿徐興祖誥》“昔漢治天下”,《翰林侍講學士李翀敕文》“唐之有天下”等。虛指古代的,如《封康鑒母朱氏誥》“昔君天下,崇德以報功”,《與元臣乃兒不花書》“孰不知古人之治天下,惟是民安而已”,
《王相國審理正敕》“古者列國天下”等。此類用法最多,計有55次,占了總數54%。
概觀以上明太祖對“天下”一詞的使用情況,我們可以了解到明太祖對“天下”的認識,也即明太祖的天下觀念。值得注意的是,其中外交詔令僅有2通,說明主要是在處理全國事務發布的詔令中使用這一詞匯。這一點很重要,說明太祖并沒有在對外關系的場合更多地使用“天下”一詞。考察所見,明太祖的天下觀念主要是來自古代觀念的傳承,銳意復古的明太祖經常引用的是古代哲王之言,對此可以理解為古代天下觀發揮的影響更多地體現在對后世觀念的導引上。同時,我們也看到發展到明初,在統治者的觀念中,對各地蠲免稅糧時,用的是“天下”;對全國各級官吏所頒的誥敕中,用的也是“天下”;所謂“天下”大亂,在全國沒有統一前常用;而所謂“天下”平定,也指的是全國統一。因此,根據明太祖親撰詔令文書傳達出的天下觀念,我們可以這樣理解:傳承古代的傳統認識占有相當大的比例,說明了明朝人要受到傳統天下觀的制約;而在對于現實的認識中,天下與中國是相等的,或者說基本上是同義詞。這就說明了一個問題:如果說前此歷朝歷代的天下是一種廣義的天下,超出了實際統治范圍的天下,那么在明太祖認識中的天下,則主要是狹義的,即中國實際統治范圍內的天下。由此,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歷史發展到明初,明太祖的天下觀主要是中國觀,是一種國家觀念。也就是說,發生了從“天下”向“國家”的回歸。
二、外交運作中體現的明太祖天下國家觀
明太祖的天下國家觀,直接影響到他對外部世界的認識和他的角色定位,更直接作用于明朝初年對外關系的歷史進程。正是在觀念變化的基礎上,出現了不同于歷朝歷代的外交特征,發生了古代外交模式的轉換。這方面有另文探討,不再贅述。這里從觀念變遷的角度,著重探討明初外交運作中由“天下”向“國家”的回歸。
(一)中外關系的凸顯
我們有必要首先提到《高麗史》所載明太祖親諭高麗使臣張子溫的一段話。在這段敕諭中,明確涉及了明太祖本人對于天下國家的看法:
又聽得恁國家疑惑大麼道。自古天下有中國,有外國,高麗是海外之國,自來與中國相通,不失事大之禮,守分的好有。況今朝聘之禮不曾有闕,有什么疑惑處。昔日好謊的君王如隋煬帝者,欲廣土地,枉興兵革,教后世笑壞他,我心里最嫌。有我這說的話,恁去國王根底明白說到。同時有手詔曰:
七月二十五日張子溫至,表言今牧子無狀,官吏軍兵沒于非命,深可恨怒。春秋之法,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今牧子如此,所當誅討。然國無大小,蜂蟄有毒,縱彼可盡滅,在此亦必有所傷。蓋往者之失,因小事而構大禍,惜哉!豈非烹鮮之急情忌至甚而致然歟?事既如是,王不可因循被侮,其速發兵以討。然事機緩急,王其審圖之。
發生在洪武五年(1373年)七月的以上表述中,我們看到了幾層意思:第一,明太祖明確說明他認識到天下不是中國的,天下包括中國和外國;第二,高麗是海外之國,自古以來與中國通交;第三,高麗以小國事中國大國;第四,嘲笑隋煬帝擴張征伐的做法;第五,對于耽羅,明確是高麗國土,高麗國王有征伐之權,明朝不干涉高麗內政,是否征伐,讓高麗國王自己審慎考慮。實際上,這表明明太祖切實地了解到中國只是天下之中的一大國的地位。這樣的定位,使得他清醒而務實地考慮國與國之間的事務,而并非如以往大多數學者所認為的,是以中國為中心要使四方都來朝貢那么簡單。
下面的話語也可以作為他上述思想的又一例證:“天覆地載,日月所臨,為蒸民之主,封疆雖大小之殊,治民之道,莫不亦然,其盡大地之民,亙古至今,豈一主而善周育者也。”
《明實錄》載,明太祖在給高麗國王的璽書中明確表示:“且耽羅已屬高麗,其中生殺,王已專之”。并且說:“朕若效前代帝王,并吞邊夷,務行勢術,則耽羅之變起于朝夕,豈非因小隙而構大禍者乎”?這里明確表明的是對于耽羅屬地權的確認,意味著明朝尊重高麗國王對于屬地的處置權,也即尊重高麗的獨立主權。
對待各國國王,明太祖充分考慮到他們同樣是受到上天的任命,治理其國子民的君主。
在洪武十年(1377年)給暹羅國王的詔令中,表述得十分明確,列舉如下:
君國子民,非上天之明命,后土之洪恩,何能若是。華夷雖間,樂天之樂,若為人上,能體上帝好生之德,協和人神,則祿給世世無間矣。
爾哆羅祿自嗣王位以來,內修齊家之道,外造睦鄰之方,況數遣使中國,稱臣入貢。以方今時王言之,其哆羅祿可謂賢德矣。豈不名播諸番。
今年秋,貢象至朝。朕遣使往諭,特賜暹國之印及衣一襲。爾當善撫邦民,永為多福。故茲詔諭,想宜知悉。
中國古代久已存在華夷觀念,顯示出華夷之間有別。“《春秋》內其國而外諸夏,內諸夏而外夷狄,王者欲一乎天下,曷為以外內之辭言之?言自近者始也”。這種區別不但體現在內外的地理條件下,而且主要是體現在文化上。《禮記·王制》云:“中國戎夷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不可推移。東方日夷,被發紋身,有不火食者矣。南方日蠻,雕題交趾,有不火食者矣。西方日戎,被發衣皮,有不粒食者矣。北方日狄,衣羽毛穴居,有不粒食者矣”。錢穆先生認為:“在古代觀念上,四夷與諸夏實在有一個分別的標準,這個標準,不是‘血統’而是‘文化’。所謂‘諸侯用夷禮則夷之,夷狄進于中國則中國之’,此即是以文化為‘華’、‘夷’分別之明證。這里所謂‘文化’,具體言之,則只是一種‘生活習慣與政治方式’。”
然而,以上詔諭表明,在明太祖看來,華夷之間雖有差別,但是能夠秉承上帝之德,“協和人神”的夷國君主,與華夏君主同樣是可以“祿給世世無間”的。在依據傳統特賜國王之印的同時,明太祖在話語中明白表述了在以“上天之明命”來“君國子民”這點上,外國國王與華夏君主并無差異的認識,這也可以說是一種華夷無間的認識。此外,在上帝面前的無間,表明沒有本質上的差別,隱含一種平等的意識,即承認中國皇帝與各國國王有著一種對等的關系。
在明太祖的認識里,天下就是國家的代名詞,這也表現在對于外國國王統治國家的認同上:中國圣人有云:將欲取天下而為之,吾見其不得已。天下,神器也,不可為也,為者敗之,執者失之。今陳煓奪位而為之,必畏天地而謹事神,恤及黔黎,庶膺王爵。儻或慢天地而虐庶民,又非久長之道。
這里明確說明安南國王奪位而為之的是“天下”,因此,不只是中國皇帝擁有“天下”,外國國王也是擁有“天下”的。
既然是上帝讓國王擁有王國子民,明太祖認為有道的中國君主不再征伐之,只有尚強無知的才會征伐,主張“相安于彼此”:
且安南限山隔海,遠居蕞爾,天造地設。帝命王于彼者以主生民,中國有道之君必不伐,尚強無知者必征。今朕統天下,惟愿民安而已,無強凌弱,眾暴寡之為。安南新王自當高枕,無慮加兵也。
朕本寒微,君位中原,撫諸夷于八極,相安于彼此。他無肆侮于邊陲,未嘗妄興九伐之師,涉水陸之艱,以患吾民。爾高麗大造東夷,地設險遠,朕意不司簡生釁隙,使各安生。
在明太祖的觀念里,中外交往只要彼此相得,可以不要繁文縟節,更可“使彼得自由”,明確不欲干涉別國內政:
安南僻在西南,本非華夏,風殊俗異,未免有之。若全以為夷,則夷難同比,終是文章之國,可以禮導……中國外夷若互有道,彼此歡心,民之幸也,何在繁文。今后若與安南往來,爾中書行移詔書,無故不輕往,使彼得以自由,豈不有便于外夷者歟?
國無大小,授必上穹,當斯要任,豈不闕位艱哉。自襲之后,勿逸豫以怠政,毋由獵以殃民,潔祀境內,以格神明;精烹嘗之口,奉爾祖考,循朕之訓,福壽三韓永矣,爾其敬哉。
“中國外夷若互有道”,即可彼此和平共處。兩國如若不相得,大多是明太祖認為交往中別國出現非正常的統治易位或者有交往不誠的行為,即采取卻貢、卻使、不交往,乃至讓別國自為聲教,自己治理,互不相擾的政策。
卻貢、卻使的例子很多,這里舉例以示一斑:
使者自安南歸,即日奏陳安南人情禮意。其彼中動以侮詐為先,非以小事大之誠,乃生事之國,不可數令人往來。近有歲貢將期,爾中書速遣人至臨境止行人歸,毋尚虛禮,令安南國王省己修仁。
至于使別國自為聲教的表述,則有以下之例:
朕思限山隔海,似難聲教,當聽彼自然,不干名爵。
前者不令來朝,彼堅執不聽,及其與之期約,而乃不遵所約。其狀顯然,止可各固封疆,使其自然。
高麗限山負海,風殊俗異,雖與中國相通,離合不常。今臣子逐父,立其子,請欲來朝,蓋為彝倫大壞,君道專無,不臣之逆大彰。諭使者歸,童子不必來朝。立亦在彼,廢亦在彼,中國不與相干。
我中國綱常所在,列圣相傳,守而不失。高麗限山隔海,僻處東夷,非我中國所治。且其間事有隱曲,豈可遽信。爾禮部移文諭之,從其自為聲教。果能順天道,合人心,以安東夷之民,不啟邊釁,則使命往來,實彼國之福也。
爾恭愍王死,稱其有子,請立之,后來又說不是。又以王瑤為王孫正派,請立之,今又去了。再三派人來,大概要自做王。我不回,教他自做。自要撫綏百姓,相通來往。
總之,明朝初年,明太祖對于治內和治外有了比以往更清楚的劃分。
(二)疆界認識的凸顯
從詔令文書中,我們了解到,明太祖從古代傳統中沿襲了這樣的觀念:“朕觀上古之君自甸侯綏服之外不治,其令土人主之”。以此,在詔敕中往往顯示出一種各守疆制、互不侵擾的思想。早在洪武二年(1369年),占城國派使臣蒲旦麻都入貢,言及安南侵擾之事,明太祖曾明確指出:“念爾兩國,自古及今,封疆有定分,不可強而為一,此天意也”。雖然具體所談是占城與安南兩國的疆域,但也說明一貫秉承天命的明太祖關于國土固定化的認識。他沒有擴張領土的野心,由此也可得到些許解釋。
在下面這通給予安南的詔諭中,上述思想表達得淋漓盡致,特錄全文如下:
夫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洪武十一年,爾王差陪臣阮士諤來貢。朕知彼中多難,特以心腹之言敕諭阮士諤歸。朕恐待王之禮薄,專命內臣與阮士諤親往安南。何至其境,士諤星奔日馳,兼程先至。及我內臣既達爾邦,其士諤罔知所在,故以出門入戶之禮,排筵席宴之間,異端非一。此果禮之誠歟?抑侮之設歟?然看如細務,實相愛之大端。此禮既非,其于他者何?且安南,中國雖稱僻居遐荒,實是密邇;雖日密邇,地不足以廣疆,人非我用。在昔中國之君雖統,朕思限山阻川,實為疆制,若我中國有道內安,四夷守分,何欲事大之來者。今安南與朕本無嫌疑,若較斯非,必后有余衍。洪武十一年,阮士諤來朝,及其至國,觀況似非有官。今爾等來,若欲令見,又非有官,故不令見。爾等歸告陳叔明:安分高枕,雖不來朝,亦也無虞。邇來朕失務德,人神有變,惶懼無巳。爾勿我干,故茲敕諭。
在地理上,安南與中國“實是密邇”,
明太祖對于歷史是了解的:“在昔中國之君雖統”,但是在現實中,“地不足以廣疆,人非我用”的認識,使之抱有明確的“限山阻川,實為疆制”的觀念,即準確的鄰國關系的認定。值得注意的是,這里還表述出中國內部治理妥當,邊疆平安,外國不來朝貢也沒有關系的想法。
由固定封疆的觀念出發,明太祖曾欲與高麗明確劃定邊界:“以鐵嶺北、東、西之地舊屬開元,其土著軍民女直、韃靼、高麗人等,遼東統之;鐵嶺之南舊屬高麗,人民悉聽本國管屬。疆境既正,各安其守,不得復有所侵越。”。
對高麗人越境問題,明太祖也曾特別敕諭遼東都司。得知高麗龍州民來降,他特別指出“彼奴主分定,民人樂土”,而“邇者中國方寧,正在休兵息民之時。其東夷接境,在我切勿生小隙,使彼得為口舌。若我正而彼邪,彼果不臧,則師出有名矣。其來降,切不可留。況《春秋》有云:無納逋逃。如使互相匿納,何時了歇,須當發回。”。
對明朝軍人的詔諭,更直接地反映出明太祖認識到海外有眾多國家的存在,因此具有危險存在,需要加以防備:
曩自戡定以來,人皆臣服。然當此之際,必居安慮危,方稱保民之道。前者命爾戢兵炎地,固守疆圉。朕恐爾恃滄海之險曠,城隍之高深,忘備肆逸,特遣人往諭。且滄海之曠也,人將以為險,朕謂非險也。其海濱迤西及南諸番蠻貊,國無大小,環而王者不知其數矣,海之曠吾與共之。設有揚帆浮游,奚知善惡者耶?必加嚴備乃無警于民,策之善者,汝其慎之。
由于認識到海外“國無大小,環而王者不知其數矣”,而且“海之曠吾與共之”,這里的明太祖顯然沒有不切實際地認為自己是“天下主”,將四海也囊括在自己的統治范圍以內。正是在這樣的認識基礎上,他以為封疆有定分,要“固守疆圉”。特別對海外可能出現的安全威脅,需要以國防上的“嚴備”作為上策。由此,我們也可以進一步了解明太祖對于國家疆域的認識。
在勸解國與國之間發生的糾紛事務中,明太祖明確以“保守封疆”為辭:“王能保守封疆,奉天勤民,則福祿綿長矣”。“若邦有道,固封疆,勿外求,則世為永福;若越境而殃他民,則福命未可保也”。他將這種外交理念直接傳播到外國。
即使在給外國國王的祭文中,也貫穿著這種理念。如洪武十一年(1378年)正月,安南陳煓弟煒遣其臣陳建琛、阮士諤來告煓卒。此前,明朝嘗遣使賜陳煓上等文綺,既至,而惴已死。其弟煒署國事,遣使奉表謝恩,貢馴象方物,且告煓之喪。《明實錄》記載明太祖詔賜建琛、士諤等衣物,仍以文綺紗羅往賜煒,遣中使陳能至其國吊祭。’明太祖親撰的祭文則收入《御制文集》中:
上古受胙方隅者,一王綱而無二,所以固封疆,遣逋逃,卻有罪,睦鄰邦而恤鰥寡,故得二者之歡心,以事先人。爾煓為民上于安南,失固封疆,未審曾侮于鰥寡,而乃至占城有是。此果逼迫人而若此歟?彼占城無禮致徂征而若是歟?
使者來告,爾沒海濱,朕不覺痛心。嗚呼!一言可以興邦,一言可以喪邦。其陪臣之佐,奚用其道有此耶?嗚呼!顛而不扶,危而不持,焉用彼相?然雖云爾亡,邦家無虞,特遣使奠祭。爾其有知,尚饗。
“爾煓為民上于安南,失固封疆”,說明了封疆有定的觀念。既然如此,在明太祖的詔敕中,還常常諭以睦鄰之道,也是這種觀念的體現。例如:
諭安南國王:前者占城之役,祗候內人阮廷檜,行中之一爾。因爾前王終于占海之濱,廷檜留于占國,思歸,浮海至于嶺南,有司送至。朕見凈人,授以內臣之職,今六年矣。特令省親并養疾,若痊,王必令再至。
今因廷儈,朕復諭:尚兵相加之役,自今已后,王無再舉;勤修睦鄰之道,以樂安南之民,其福無窮。故茲敕諭。
(三)誠信原則的凸顯
對“密邇中國之邊陲”的鄰國關系,明太祖追求的是建立一種類似“約”的關系,這種“約”的關系,在許多詔諭中出現,如《問高麗貢不如約》。。表現在外交運作中,在國與國關系上,明太祖一再強調的是誠信,是一種道德原則,而從不重貢物。他親撰的外交詔令中反反復復提到“不寶遠物”,以及“物輕”與“情厚”等意,可見下列詔敕:
前者,朕令安南來見,期以三年遣使一朝。所貢之物惟是表意而已,若事大之心永堅,何在物之盛。今年,使者黎公等至,仍前遠貢豐物。何不遵朕至意,豈彼中紊亂紀綱更王易住有所疑猜而如是乎?
“所貢之物惟是表意而已”,充分說明了明太祖并不以貢物本身為意的態度。
使者至,貢陳其禮,敷王極情,朕既聽之,事大之心甚矣……若漢唐之夷彼,隋君之伐東,在朕之今日,非詐侮于我,安敢違上帝而勞擾生民者乎?若或不守己分,妄起事因,其天災人禍必有至者,王其審之。自今以后,薄來而情厚則可,若其厚來而情薄,是為不可。王其思之。
“薄來而情厚則可,若其厚來而情薄,是為不可”,明太祖在交往時所重非物而為情,表述得格外清楚。“爾中書昭示安南知會,若欲三年來貢,其陪臣行人許五人而止,進見之物,須教至微至輕,必來使自捧而至,免勞彼此之民。物不在多,惟誠而已。”“物不在多,惟誠而已”,明確表露了明太祖所重的是誠信。
敕諭安南國王陳叔明,前者為入貢之禮繁,所貢之物廣,然廣則廣矣,以物度之,上不足以備內廷之供,下無利于軍民,往復勞苦,致生嗟嘆。為斯止貢,三年一至,至必貢微情厚,乃國王之大體也。何王不知我之至意,數來無誠,物廣寡用,安得萬里神交者耶?且王居迢荒,山高阻險,封疆之際,密邇中國之邊陲。若欲互生情愛,福及黎民,則送往迎來,毋必自侮;若泛常施以小詐,將非重輕,則大體一失,禍不招而自至,又非無事而生事。今王不如我約,貢物之廣,勞民從事,行移字異,莫辯真偽,阮士諤非人,國王之為也。今陪臣行人歸,特諭王知;近來朕中書、御史臺朋黨相尚,事覺,已行誅畢,因是王知,故茲敕諭。
在上面這通給予安南國王的詔諭中,明太祖所云貢物“上不足以備內廷之供,下無利于軍民”,闡述了他對于貢物僅具通交禮物象征意義,所以不特別看重的認識。重要的還有,這里的“萬里神交”,“若欲互生情愛,福及黎民”,似乎也表達出一種朦朧的平等意識。
由于明太祖對于誠信看得比貢物重要得多,因此,當他感到外國有失誠信時,就采取卻貢的方式,以示中斷交往,表明一種懲戒的態度。實際上,這也可以視為以朝貢為虛禮的一種認識。
進一步探討,明太祖沿襲古代的做法建立朝貢關系,曾經一再強調仿古制三年一朝,以示僅具禮儀性質。可惜由于各國利益所系,詔令的三令五申,恰恰說明了沒有效力。查閱《明太祖實錄》記載,自洪武五年(1372年)至三十年(1397年)頒發給各個“蕃邦遠國”的計有10通,現臚列如下:
洪武五年十月甲午,謂中書省臣日:曩因高麗貢獻煩數,故遣延安答里往諭此意。今一歲之間,貢獻數至,既困弊其民,而使涉海道路艱險如洪師范歸國蹈覆溺之患,幸有得免者能歸,言其故不然,豈不致疑。夫古者諸侯之于天子,比年一小聘,三年一大聘,若九州之外蕃邦遠國,則惟世見而已,其所貢獻,亦無過侈之物。今高麗去中國稍近,人知經史,文物禮樂略似中國,非他邦之比,宜令遵三年一聘之禮,或比年一來,所貢方物,止以所產之布十匹足矣,毋令過多。中書其以朕意諭之占城、安南、西洋瑣里、爪哇、渤尼、三佛齊、暹羅斛、真臘等國,新附遠邦凡來朝者,亦明告以朕意。
洪武七年三月癸巳,詔中書禮部曰:古者中國諸侯于天子,比年一小聘,三年一大聘,九州之外番邦遠國則每世一朝。其所貢方物,不過表誠敬而已。高麗稍近中國,頗有文物禮樂,與他番異,是以命依三年一聘,之禮,彼若欲每世一見,亦從其意。其他遠國如占城、安南、西洋瑣里、爪哇、浡尼、三佛齊、暹羅斛、真臘等處新附國土,入貢既頻,勞費太甚,朕不欲也。令遵古典而行,不必頻煩,其移文使諸國知之。
洪武八年六月甲午,安南陳煓遣其通議大夫阮若金等來請朝貢期,上令群臣議,皆日:古者諸侯之于天子,比年一小聘,三年一大聘,蕃邦遠國但世見而已。于是,命中書省臣諭安南、高麗、占城等國,自今惟三年一來朝貢,若其王立,則世見可也。
洪武九年五月甲寅,安南陳煓遣其通議大夫黎亞夫等來朝貢方物,上謂中書省臣日:諸夷限山隔海,若朝貢無節,實勞遠人,非所以綏輯之也。去歲,安南來請朝貢之期,已諭以古禮,或三年或世見。今乃復遣使至,甚無謂也。其更以朕意諭之:番夷外國當守常制,三年一貢,無更煩數來朝,使臣亦惟三五人而止。奉貢之物不必過厚,存其誠敬可也。
洪武十二年二月己酉,禮部尚書朱夢炎奏定遣使外國儀注,頒之安南……上曰:中國之于四夷,惟推誠待之,不在乎禮文之繁也。自今無故制誥文移不須頻至安南,彼若來貢,亦令三年一來,所遣之人不過五員,所貢之物,務從簡儉,且須來使自持,庶免民力負載之勞。物不貴多,亦惟誠而已。
洪武十八年春正月戊寅,上諭禮部臣日:覆載之間,蕃邦小國多矣。有能知天命,守分限,不恃險阻,修禮事上,以保生民,未有不綿其國祚。若施譎詐,肆侮慢,未有不構兵禍以殃其民。高麗王王顓自朕即位以來,稱臣入貢,朕常推誠待之,大要欲使三韓之人,舉得其安。豈意王顓被弒而殞,其臣欲掩己惡,來請約束。朕數不允,聽彼自為聲教,而其請不已,是以索其歲貢。然中國豈倚此為富,不過以試其誠偽耳。今既聽命,其心已見,宜再與之約,削其歲貢,令三年一朝,貢馬五十匹。至二十一年正旦乃貢,汝宜以此意諭之。
洪武二十二年十一月壬辰,詔禮部復咨諭安南:自今惟三年一朝,毋數遣使往來煩勞。
洪武二十三年閏四月乙丑,廣西布政使司奏安南國遣使入貢。上謂禮部尚書李原名曰:安南遠居海濱,率先效順,方物之貢,歲以為常。朕念彼知向慕中華,服我聲教,豈在數貢。故嘗以海外諸國歲一貢獻,轉運之煩實勞民力,已命三年一朝。今安南不從所諭,又復入貢,爾禮部其速令廣西遣還,必三年乃來也。
洪武三十年三月癸亥,上謂禮部臣曰:今天下一統,四夷諸番皆以時朝貢,至如烏思藏、西天尼八剌國,去中夏極遠,亦三年一朝。
洪武三十年十月甲辰,詔禮部今朝鮮國朝貢三年一來,以其國啟本語涉譏訕,仍拘留其使。
需要說明的是,所頒的詔敕,充分說明了在明太祖心目中朝貢主要是象征的意義,是對傳統的一種沿襲。而所頒詔敕,是皇帝的下行文書,在明太祖的大國意識中,要小國稱臣入貢,是不平等意識的表現。況且有時將邊地四夷與遠方各國混雜在一起下詔,說明了當時帝國的邊陲概念還有模糊之處。
在明太祖的敕諭中,也表露出朝貢帶有自愿的意味,這從給琉球國王察度的詔諭中表現了出來:
王居滄溟之中,崇山為國,環海為固,若事大之禮不行,亦何患哉?王能體天道,育琉球之民,尚好生之德,所以事大之禮興。自朕即位十有六年,王歲遣人至,貢本國之土宜,朕甚嘉焉。特命尚佩監奉御路謙報王誠禮,何期王復以使來致謝。朕今更專內使監丞梁民同前奉御路謙赍符賜王度金銀印一顆,送使者歸,就于王處鬻馬,不限多少,從王發遣,故茲敕諭。
“若事大之禮不行,亦何患哉”,道出了明太祖絲毫沒有強迫海外國家前來朝貢之意。重要的是友好交往,同時伴隨了貿易的互通有無。
明太祖曾明言:明朝初建之時通報各國,目的是“使知中國之有君”,“通好而已”:“朕起寒微,實膺天命,代元治世,君主中國。當即位之初,法古哲王之道,飛報四夷酋長,使知中國之有君。當是時,不過通好而已,不期高麗國王王顓即稱臣入貢,斯非力也,心悅也。”
由于明太祖對歷史是了解的,他對高麗在前朝“或臣或賓”的地位是清楚知道的,所以“不期”二字,說明高麗國王在明太祖給以平等關系的國書以后,立刻反應“即稱臣入貢”,對此明太祖喜出望外。這也反映出明初建立的是一種因循傳統的朝貢關系,完全不是武力相逼的結果,而是各國對于這種關系的認同。從這里,我們能夠確定的是一種歷史的延續性。
對待后來高麗、安南國內的弒君行為,根據詔敕所述,在明太祖看來按照傳統做法,征伐無疑是合乎春秋大義的,而他卻沒有這樣做。從這里,我們能夠確定的又是一種對歷史延續性的悖離。
總之,雖然有著歷史的延續性,有著制度的路徑依賴,但是,明初外交不是過去歷史的簡單延續,這首先就表現在觀念的變化上。
三、古代天下國家觀溯源
以往學界對于天下觀、中國觀有不少研究,邢義田先生對于“天下觀”的深入探討,王爾敏先生對于“中國”名稱的具體研究,都推進了對于古代天下——中國觀的認識。但是,以往對于天下的范圍并沒有形成統一的認識,對于天下、中國二者之間的關系也缺乏必要的分梳。梁漱溟先生認為,“天下”是一個關于世界而不是國家的概念。邢義田先生認為,“天下”一詞本具廣狹二義,分別對應著今日意義的“世界”和“中國”。趙汀陽先生認為:“與西方語境中的‘帝國’(empire)概念不同,“天下”這一中國傳統概念表達的與其說是帝國的概念,還不如說是帝國的理念。概念和理念雖然大體一致,但有一點區別:理念不僅表達了某種東西所以是這種東西的性質(希臘人認為是一種決定性的‘形式’),而且表達了這種東西所可能達到的最好狀態……于是這就邏輯地蘊涵著,理念又是為某個東西所可能設想的完美化概念。因此理念(idea)就必定意味著理想(ideal)”。值得注意的是,還有一種觀點,即美國學者列文森(Joseph R.Levenson)指出,近代中國有一個將“天下”縮變為“國家”的進程。然而從歷史上看,明太祖對于天下的認識,較之前朝已有明顯不同。依據上述詔令文書表述的分析,明太祖時期已發生了從天下觀向國家觀的傾斜。以此,筆者認為“天下”縮變為“國家”的進程,在中國不待進入近代,可以說在明代初年就已經出現了。
我們知道,古代國家沒有確定的疆土,這是古代國家與近代民族國家最大的區別。由于古代國家的疆土從來是不確定的,帝國的成功程度取決于它的軍事實力,帝國的疆土范圍取決于武力擴張。就此而言,傳統帝國沒有邊界,只有邊陲。自古以來,朝貢制度起源于分封制,周天子裂土分封,各諸侯國封君在自己國內享有自主權,同時,承認周天子的宗主權,這不是來自于武力征伐而形成的。《周禮·秋官·大行人》曰:
邦畿方千里,其外方五百里,謂之侯服,歲一見,其貢祀物。又其外方五百里,謂之甸服,二歲一見,其貢嬪物。又其外方五百里,謂之男服,三歲一見,其貢器物。又其外方五百里,謂之采服,四歲一見,其貢服物。又其外方五百里,謂之衛服,五歲一見,其貢材物。又其外方五百里,謂之要服,六歲一見,其貢貨物。九州之外謂之蕃國,世一見,各以其所貴寶為摯。
周朝的內服與外服,內服即邦內王畿地區,是天子直轄的地方,外服是諸侯領地,內服外服達五服之多。天子與諸侯國的關系,正是建立在周朝分封制的基礎上。然而,分封制的特點,在于裂土分封,如上述那樣的邦國是否就是裂土分封的結果?按照遠近劃定的服制來納貢,在古代是否真正存在過?后世學者一直表示懷疑。然而,建立在分封制基礎上的這種天子與諸侯之間的朝貢關系模式,卻一直流傳了下來。在秦始皇建立統一帝國,實行郡縣制以后,這種關系模式外延到中國對外關系中,在中國與周邊國家或民族建立的政權之間發展演變為一種外交關系模式,即朝貢關系模式。
進一步追尋,朝貢關系的起源盡管可以追溯到先秦時期,但是將之作為古代外交惟一的起源,卻是不合乎歷史事實的。中國古代人們對政治秩序的概念,存在天下和國家二元結構,中外關系的歷史淵源來自先秦的天下國家,不是單向度展開的,而是具有二元復合性。根據邢義田先生的研究,在周初,“天下”和“中國”這兩個重要的名詞已經正式出現,西周末《北山》詩中更有了“溥天之下,莫非王土”。他認為,“從此,‘天下’一詞似乎有了廣狹之義,一為日月所照,人跡所至的普天之下。一指四方之內的‘國’”。而根據王爾敏先生的研究:“中華民族之有國觀念,發生甚早,殆開始有文字記載,即已有確定命義。當時普通之通稱有三:其一為‘邦’,即國之意,且用以識別大國……其二為’方’亦國之意……其三為國,即后代應用最廣者”。通過具體考察,日本學者平勢隆郎提出,先秦中國政治實態是諸地域政權并立,是多元中心,各國都論證自己是中國,而秦始皇實現了天下統一,“結果,原本預定傳播王‘德’的區域,全都變成皇帝的領土”。。甘懷真先生則指出:“皇帝制度的正當性即建立在‘天子支配天下’的理論上”,“能與中國皇帝之間建立公文溝通關系者即屬于中國皇帝為中心的天下。此即中國官方的天下觀念。因此我們說此天下是一個系統,而不是一個空間領域”。
無論如何認識,我們可以理解“天下”與“國家”,是中國古代歷史上長期延續下來的知識譜系的兩條線索。
來源于自古以來政治秩序譜系的兩條線索,即天下——國家,可以說是大小兩個傳統。一個是大一統天下的傳統,是廣義的天下,是由天子出發的視界,也可以說是一個普遍王權的視界;一個是來自分封制的諸侯國小傳統,是由國君,也即王權出發的視界,也可以說是一個有限王權的視界。這樣的兩條線索,可以用來說明中國古代外交具有二重結構。
大傳統標榜的是“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實際帶有虛幻的一面,在先秦時代原本沒有現實的基礎。秦漢以后,帝國以郡縣制為基礎建立起來,基于分封制的諸侯國傳統形成了古代國際關系,也就逐漸形成了中國及其對應的他者——外國觀念。蔡邕說:“天子無外,以天下為家”。無外,正如司馬遷所說:“天子四海為家”。“天下”與“四海”相對,表明天子無垠地富有天下。而“外”與“內”相對,是天下無內外之別。然而,從國家著眼,中外卻又是有別的,還摻入了文化的因子。
楊聯陞先生曾指出:“在東亞,中國以軍民合一的力量無疑經常扮演一個領導的角色,但是不可就此推論,中國毫無其他文明國度存在的觀念”,從而認為“中國中心之世界秩序”不是事實,而是神話。這一見解是正確的。“外國”一詞見于漢代。《史記》中已多次使用外國一詞。在中國正史中列出《外國傳》,則首見于《舊五代史》。以纂修者薛居正(912-981年)是生活在10世紀的人來考慮,說明至少發展到10世紀,中國史上已經出現了明確的中國與外國的觀念,編纂出了中國與外國關系的歷史。當然,由于古代國家邊界的不確定性,當時所謂的外國,與近代確定的民族國家有所不同。一些游牧民族建立的政權,興衰尤其不穩定,疆界不能劃定。《宋史》中將許多與中國來往的國家稱作外國,不稱藩國,而宋朝在與北方民族政權金的關系中也曾“稱臣納幣”,這是與當時宋朝的實力地位相聯系的。明朝有蕃國之稱,也有外國之稱,那么明朝對外關系中哪一種是占主導地位的呢?如果從明朝朝貢關系的建立,朝貢禮儀的規范化來看,似乎是朝貢或者宗藩關系為主導;但是,如果從明初外交詔令來看,外交運作中事實上是國與國之間關系占主導地位,朝貢關系只是外在形式,宗藩關系也就是以藩國為附屬國的關系,并不是主要的外交目標。進一步說,依托周官制度建立帝國框架的明太祖,實際上繼承的是古代中國的二元復合結構,以朝貢關系與國與國之間關系相維,并在現實中發生了由天下觀向國家觀的明顯傾斜。可以認為,探討明代中國與已知各國關系的存在形態,其外在形式是朝貢關系,而實際形態則是國與國之間的國際關系。后世史家以朝貢體系或冊封制度為主旨的探討,不能辨名實真偽,以為明朝朝貢制度最為典型,實際上有所誤解。從外交關系運作來考察,詔令文書中展現了大量例證,說明明代外交的展開具有雙重特征:既有傳承天下觀,表現為建立傳統朝貢關系與制度規范的特征;又有從天下向國家的高度傾斜,具有明顯的近代國家意識萌發的特征。依據這些例證,可以認為發展到明朝初年,中國古代國家政治理念相對歷朝發生了轉變,在觀念變遷的情形下,演繹出的是外交模式的變化。
四、明初外交觀念演進的意涵
綜上所述,追溯中國古代政治秩序的知識譜系,有著天下國家兩條線索,或者可以稱為大小兩種傳統,由此可知,中國古代外交存在天下國家的二元脈絡。以往中外史界一般認為,進入近代以后,中國才發生了從傳統天下觀到近代國家觀的轉變。實際上,中國人在認知上并非是自19世紀中葉西方入侵時才開始由天下轉變為國家的歷程,也不是到那時才打破了中國人的中心觀念。近代國家觀念的萌發可以追溯到明初,概括地說,以放棄天子征伐之權而開始的中國天下觀向國家觀的轉變,經過數個世紀,直至鴉片戰爭還沒有完成,留待近代以后才完成。
值得注意的是,天下觀與國家觀兩種觀念在對外關系上的表現形態是不同的,一種是征伐擴張型,一種是和平共處型。正如邢義田先生所云:“這一類‘皇帝之德,存定四極’、‘王者無外’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觀念,大大鼓舞了中國歷史上帝王向外擴張的野心”。陶晉生先生則從另一個角度指出:“封建制度的兩個特色,是等級的差別和對外的延伸。把外夷狄納入封建制度之內,也是封建制度延伸的一個目標”。
歷史發展到明代,對于明太祖來說,他欲復興傳統,就必然毫無選擇地沿襲古代留傳下來的觀念和制度,而留給他選擇的是承繼多少和傳承哪些部分。明太祖做出的選擇是從天下向國家的回歸,這首先體現在從天下共主向大國之君的回歸,表現形式是放棄天子的征伐之權,表明的是明太祖不再熱衷于擴大垂直的君臣關系,即實質的從屬關系,而轉向承認和接受水平關系的國與國之間的關系,也即非實質的從屬關系。相對以往的朝代,此時帝國的外交目標發生了方向性的轉換:國土不再擴張,等級君臣關系模糊,附庸關系松解。重要的是,“不征”直接反映出明太祖從天下觀向國家觀的觀念轉換,具有外交觀念重塑的意義,是明朝人觀念的演進。
孔子曾云:“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征伐,在古代可以說是天子與生俱來的權力之一。古代帝國沒有確定的邊界,擴張與直接統治外邦在帝國歷史上是經常發生的,由賓到臣或者說向非賓的道路上發展,是來自帝國王權征伐的合理性。歷代統治者對于天下有著幾乎相同的傳承,漢、隋、唐、元等大一統王朝的統治者,都曾試圖實現把天下覆蓋的地區都納入統治之下的帝王理想。唐代討伐高麗,無疑是因為將之視為中國臣民與國土:“遼東之地,周為箕子之國,漢家玄菟郡耳。魏晉己前,近在提封之內,不可許以不臣”。元代的征伐和設立行省的做法,同樣是出于具體的控制國土的觀念。在古代,雖然歷朝歷代都延續著“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的觀念,然而,很少有像蒙元時代那樣切實的大規模實踐。大多數王朝統治者認識到沒有可能實際行使普遍王權。蒙古貴族以廣義的天下觀念,也就是普遍王權觀念,建立起一個天下帝國,憑借著武力將各國都視為它的地方范圍,想打到哪里就到哪里,完全沒有國界的概念。極大地擴張領土,更使“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認識,達到了極限。元朝對于周邊國家,屢屢發生征伐之事,以高麗為例,從1231年蒙古元帥撒禮塔率軍第一次入侵高麗,并派遣蒙古監督官“達魯花赤”72人,進駐高麗各個要地,干預高麗內政。‘1247至1259年,以“歲貢不入”,蒙古4次侵入高麗;元朝采取王室聯姻的方式,與高麗建立“甥舅之好”。曾派達魯花赤駐于高麗王京,有事向朝廷奏報。并在高麗設立“征東行省”,以高麗國王為行省丞相,“以中國之法治之”。在軍事上調動高麗的軍隊,如1274年、1281年兩度調高麗軍隨征日本。甚至曾出現將征東行省改為三韓省之議。乃至根據元朝的好惡,起廢高麗國王,如忠宣王、忠惠王、忠定王被元朝廢掉,其中忠惠王兩次被廢。總之,元麗關系帶有武力征伐的明顯烙印。當時的鄰國高麗實際上處于半臣半賓的狀態。因此,繼元以后的明初詔書才有“或臣或賓”之語,又有“非欲臣服之”的話。元朝統治者經常以宗主國的身份對藩屬國頒發旨意,把藩屬國的朝貢與否作為對藩屬國進行控制的主要手段。元朝對高麗國王的冊封,表明高麗不僅要向元朝繳納數目龐大的貢物,而且必須派世子為質,國王親自朝覲。古代征伐是皇帝的權力,任命天下官員也是皇帝的權力,就此而言,元朝并沒有走得更遠,而是采取了歷史上已有的慣例。
代元而立的明朝,抉擇與之不同了。對于上述做法均棄而不取。
外交詔令文書為我們了解明初外交實際過程提供了詳實的信息,明太祖是在清楚地了解前朝做法的基礎上采取了務實思維的邦交抉擇的。1368至1399年,是明太祖在位的31年,這是在蒙元帝國滅亡以后,東亞國際格局出現大動蕩和大改組的30年。中國古代隨著郡縣制的推廣,帝國疆界已經具有相當的規模。從明太祖外交詔令里,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明太祖對于古代帝王依據春秋大義擁有征伐之權有著充分的了解。但是,從詔令的字里行間,我們也可以認識到他對于古代帝王征伐的看法,在這里他所做出的選擇完全表露了出來:對不稱臣入貢的國家,可以“修兵自固,永安境土”;對一貫入貢交好的國家,一旦認為失去誠信,采取“從其自為聲教”的態度,等等。明人的這些理念,與大一統的唐、元帝國傳統已有所不同,可以看出天下普遍王權觀念在明代君主選擇放棄征伐之權后被限定了。明朝明確以“不征”為國策,給以各國“賓”的地位,表明不再有郡縣的意圖,也就是承認其國家地位,這正是明朝不同于以往歷朝的所在。在明朝初年所編《大明集禮》中,記載了元世祖至元元年(1264年)曾“敕高麗國王植,令其修世見之禮。六月,植來朝于上都。其后藩國來朝,俟正旦、圣節、大朝會之日而行禮焉”。除高麗外,元世祖還曾多次令安南國王親自來朝,并以武力相脅,然而并未能實現。入明以后,明太祖對周邊各國抱有非實際臣子的現實認識,事實上視各國為外國,明初與各國建立朝貢關系,卻從未以武力相脅使各國稱臣納貢,也沒有提出令各國國王親自來朝的硬性規定,朝貢僅具象征意義。
發展到明代,以往學界一般認為,明太祖銳意復古,力圖按照周禮的理想政治模式治理天下,建立起比較歷朝更加完備的朝貢制度。然而,這只是一個方面,另一方面,為學者所忽略的恰恰是詔令文書中所顯示的:“自古為天下主者,視天下所覆載,日月所照臨,若遠若近,生人之類,無不欲其安土而樂生,然必中國治安而后四方外國來附”,看到天下主日月照臨天下的同時,還要認識到“中國”與“外國”相對,這里顯示出明太祖已將中國與外國比較以往任何朝代都更明顯地區別開來。如上述詔令文書所顯示的,明太祖已經明確認識到在中國之外,有著無數的外國,不再將外國視為中國的領土,可以隨意征伐,并且多次明確表示不干預外國的內部事務。在朝貢的表象下,明初中國與各國間使節頻繁,形成了國家間的和平交往。從明太祖開始,外交現象呈現突出的特點“不征”,表明中國古代國家觀念至此發生了變遷,將外國視為穩定的獨立國家,具有尊重外國國家主權意識的雛形,同時,也標志明初國際關系出現了重大調整。由擴張到和平,由沖突到合作,洪武朝外交呈現出中國古代外交的轉型。去除了征伐以后,中外關系越來越多地顯示出國與國之間關系即國際關系的特點,國際互動關系,成為中外關系占主導地位的存在實態。當然,我們還應看到明太祖從天下主向大國之君回歸,他畢竟是大國之君,要求小國以小事大,也是沒有國家間平等意識的表現。
天下與國家,是自古就存在的兩種并行不悖的傳統。事實上,明初外交不僅接續的是大傳統天下觀的延續,即朝貢關系的表面繁盛,以及與外國國王之間的君臣名分稱謂這些外在形式,而且更多地的是接受國與國之間關系的現實,即接續了小傳統的國家觀。
具體而言,在元朝以后,蒙古人退回了草原,明朝建立的是一個囊括南北方廣大地區的統一帝國,于是,一個在此前只有理論意義的問題變成了現實問題,中國的疆域應該止于何處?這個問題在洪武初年擺在了新王朝統治者面前,而在外交過程中很快依據統治者的觀念越來越明顯地展現出了答案。明太祖所繼承的是傳統外交的二元復合結構,起初,當銳意復古的明太祖打算以天下共主的身份運行于世的時候,他發現自己陷入了困難的境地。事實上,自天下概念產生以來,其地理范圍一直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人們對其進行了各種解釋和界定。在對宋朝的辭令做出具體研究后,王賡武先生曾指出:“一〇〇五年后,由于宋朝的官員們對中國歷史的延續性進行認真的思考,他們開始發現中國歷史中有一種將現實區別對待的體面傳統,因此無須把辭令改變。你如果力圖把老一套保持不變,那么中國的世界秩序顯然是不存在的”。雖然他指出的是宋朝的情形,但對我們的研究頗有啟示。從所見明太祖外交詔令看,可以認為明朝情形有著共通之處。即位并廣建外交關系不久,務實的明太祖就開始逐漸從大傳統或者說廣義的天下觀回落到小傳統的狹義的國家觀,也就是天下即中國的國家觀。在明太祖的觀念中,天下就是中國,就是以中原為中心的統治范圍。觀念的變遷,包括從天下共主的身份向大國之君身份的回歸。明太祖的外交以務實為主旨,明初外交經歷了中外關系或者說國際關系的曲折發展過程,最終,明帝國由“混一天下”走向了天下分流的現實,明太祖放棄了天子征伐的權力,這就意味著從天子的普遍王權回落到一國之君的保境安民。
確切地說,在明初外交上,明太祖不僅以天下共主的身份,繼承和沿襲了古代傳統朝貢關系,而且以一國之君的身份,確立了中外關系的和平基調,重新建構了國際秩序。如果我們將明太祖的統治大致分為初年和存續期,那么在初年,我們可以明顯地看到“天下共主”與“一國之君”兩種身份的重疊,而在后來的存續期里卻呈現出“天下共主”身份的淡出和“一國之君”身份的凸顯。
明初中國古代外交觀念發生了悄然但卻是重大的變化。這無疑涉及到外交態勢的一種轉變,從而不僅史無前例地放棄了帝國征服與擴張的特性,而且也將中國與外國前所未有地劃分開來,成為中國古代對外關系史上的重大轉折。中國古代外交的轉型,正是來源于觀念的轉變。觀念的變化對于外交決策具有重要作用,于此可見一斑。
從時間上說,近代國家意識的萌生,中國早在歐洲之先。近代國家的要素是國土、主權、人口。就此三者而言,耽羅之事是一個絕好的例證:表現出讓高麗國王審慎處理,表明承認高麗的屬地權,不干涉別國內政。加之統治期間對外發布的“令彼自由”,“聽其自為聲教”等言辭,都說明了一種近代國家意識的朦朧出現。在大一統帝國,這無疑是一種新的趨向,也即走向近代國家的趨向。
從傳統帝國到近代國家,是從無垠到有限的過程。明太祖已認識到天下的權力結構,并非是一元的,而是多元的,所以他擯棄了將統治區域無限擴展到天下的古代帝國觀念,不再征伐,與各國和平交往,并致力于劃定邊境線,這是與歷朝歷代重要的不同之處。進一步說,由于古代國家的疆域是不明確的,國界的不確定性,是古代國家區別于近代國家的特征,而國界的出現和確定化,是近代國家出現的重要標志。經過元朝以后30年的整合,國與國之間的關系凸顯了出來,國家的空間范圍,在明太祖時期開始有了相對以往比較準確的概念。明代皇帝君主華夷,內外有別,“夷”入鄰國的概念,這是一個觀念重塑與秩序重建的過程。同時,也有淡化華夷之別,稱華夷無間,與外國國王對等的朦朧意識出現。
總之,明朝打破了古代中國外交的傳統模式,意味著古代外交模式的轉變。聯系到陳顧遠先生曾指出:“周以前,部落棋布。之后群落之間,不能謂無往來,然止有‘際’而非‘國’。秦以后,丞復一統,視遠夷為蠻夷,責萬國以臣屬,又止有‘國’而無‘際’。”。如果說征伐是無際的表現,那么反之,不征就是有際的表現。就此而言,在西方東來之前,說中國出現了某種走向近代國家的趨向,或者說啟動了古代大一統帝國向近代國家過渡的歷程,或許也是可以的。當然,這一問題關系重大,還有待于進一步的探討與研究。
五、結語
綜上所述,可以歸納以下幾點認識:
第一,古代中國天下國家不是一個概念,天子所治的是“天下”,諸侯所治的是“國”;“天下”代表的是天子的思想,“國家”代表的是君王的思想,自古以來,外交傳統源自天下國家觀,是一種二元結構,然而,這種天下國家觀不是二元對立的關系,而是并行不悖的關系。因此,中國古代對外關系理念具有二元復合性。
第二,天下國家的清楚分野在明初呈現出來,這是由明初外交的“不征”特征而彰顯的。14世紀后半葉,東亞新的國際關系格局顯現,明朝人走出蒙元帝國建立的框架,做出了主體性的選擇,選擇了和平外交模式,自動放棄了征伐。中華泱泱大國的國際地位,不是依靠征伐取得的,這是明朝歷史個性中最重要的一點。在一定意義上說,古代天下觀向國家觀的傾斜,也是對帝國傳統天下觀的某種否定。
第三,古代中國從天下國家的并行,到天下與國家的分流,經歷的是一個觀念變遷的完整過程,可以說從古代帝國到近代國家,首先是觀念的轉變。這一過程不是在近代中國才開始的,應該說啟動是在明朝初年。而對于明初觀念變遷的考察和重新認識顯示出重要意義,說明歐洲經驗的民族國家觀和近代觀并不適用于中國和東亞國際社會,而西方的理論模式,無論是沖擊一回應,還是傳統——近代的截然兩分,都不符合中國本土歷史的實際。
第四,中國古代朝貢關系一脈相承,并不代表歷朝歷代統治者具有一成不變的外交觀念。發掘第一手資料外交詔令文書,有助于我們了解既定的話語,未必就是歷史上的話語。仔細分析明初外交詔令文書,這些外交史過程的真實反映昭示我們:在明初,中國古代帝國外交模式走向了新的轉折,明顯出現了由傳統普遍王權的帝國理念逐步走向有限王權的國家觀念的征兆,與帝國從武力擴張型向和平共處型轉變的同時,國際關系處于一個從充滿不確定到趨向確定的關鍵時期,國家觀的彰顯,應該說是從古代走向近代的一種趨向。
第五,談及中國古代中外關系或者古代外交史,幾乎都是以朝貢制度為主線來論述的,而且中外學界一般認為明朝是朝貢制度完備化的重要時期。但是上述所見詔令文書的考察表明,表面上看,朝貢關系的“稱臣入貢”是在按部就班地進行,然而在禮儀的表層下,明朝人的觀念已經發生了重大變化,詔令中云“非有意而臣服之”的特點,這是我們應該重新加以認識的。在帝制中國的權力結構中,外交上的權力關系,關鍵在于是有冊封而不錫土,由此生發的朝貢關系僅具象征或者說外在形式,朝貢本身并不具有實質上的權力關系。明太祖雖然承繼了朝貢關系,而且將之制度化,但是在詔令文書中,三令五申三年一朝,也明確表現出他對于這種關系僅具象征性的清醒認識。以此我們對于朝貢及其禮儀的作用也不宜夸大。
第六,明代中國對待外國具有某種平等意識,實際上承認并接受各國的國家地位,不干涉他國內政,使各國享有獨立性。這既有對傳統的繼承,又有在國與國關系現實中新的選擇。然而,今天卻被認為是保守或內斂。究其原因,這恰恰是因為我們被納入了西方話語的體系之中。如果我們不停留在宏觀的表層把握,而是進入具體實證研究,將這一時期置于近代國家形成的大視野下,明太祖時期的外交顯示出典型意義和價值,具有關于近代國家意識生發的意義。明初人對于古代觀念的傳承、選擇和變異,為我們理解從古代到近代國家的形成過程和過渡機制,提供了一個典型案例。打破傳統與近代之間非此即彼的解讀模式,在傳統社會內部,尋找近代國家內在的發展特質,在傳統與近代之間,應該說還有很大的空間值得探討。
第七,對于西方中心論的批判,不能不涉及到外交觀念的重構。明朝初年,明太祖對于治內和治外有了比以往更清楚的劃分,同時,也有更多的對外國“賓”的地位的確認,在現實中虛化的天下與中國實際相分離,在文字上則出現越來越多的二者混一,都表明了在觀念上天下向中國的傾斜已經發生,表現出作為大一統天下主的“普遍規則”到明代有所突破,這種變化標志著古代外交觀念的轉折性變化。以往一般認為,鴉片戰爭進入近代以后,才發生了從傳統天下觀到近代國家觀的轉變。然而以上的考察使我們認識到:中國人在認知上并非是如大多數學者所認為的那樣,是自鴉片戰爭以后才開始由天下轉變為國家的歷程,也不是到那時才打破了中國人的中心觀念,明初就開始了具有近代特征的認知與觀念的轉變。換言之,近代國家觀念構建的前導出現在明初。概括地說,在中國,14世紀最后30年開啟的由天下觀向國家觀的轉變,經過數個世紀,直至鴉片戰爭還沒有完成,而轉變的完成則是在西方打破了中國大門以后。
(責任編輯:李 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