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歲

門虛掩著，我們在等那個人。

那個人對梅蕾很重要，對我也重要。或許，那個人可以給梅蕾一個溫暖的成長環境;或許，那個人也可以給我內疚的心靈一點慰藉。生命本身沒有過錯，對梅蕾這個小女孩的出生，我卻有一種不安。我有時很愚蠢、固執與自私。我是一名醫學工作者。準確說，是生殖方面的醫學專家。我給渴望孩子的家庭帶來過歡樂，也帶來過痛苦。該有孩子的家庭有了孩子是福音，不該有孩子的家庭有了孩子，則是音樂旋律里一個不和諧的音符。或許，梅蕾這孩子就是一個不和諧的音符，而我的不安正來源于此。

真的，梅蕾這孩子很需要一個家。

梅蕾的母親梅詞是一位文學教授。文學教授的情感生活大多撲朔迷離。像梅詞這樣一位女教授就更是如此了。梅詞的文學課程講授得生動精辟，她的行為也很有個性。梅詞漂亮，卻是一位獨身主義者。梅詞沒有嫁過男人，卻突然想有一個孩子，她希望能得到現代醫學技術的支持——體外授精。我的助手米雪接待了梅詞，她看了梅詞的情況登記表，很驚詫。是你么?是的。是未婚么?是的。年齡63歲么?是的。沒有填錯?沒有。梅詞很堅定地回答米雪的提問。

米雪搖搖頭，她拒絕了梅詞。

梅詞很執著。梅詞走進了我的工作室，而我對這件事卻很感興趣。63歲也許是一個極限，失敗了正常，成功了就不尋常了，必是國內生殖技術的又一次突破，名利雙收。我給梅詞倒了杯熱茶。我們進行了兩個小時的對話。我也有顧慮。63歲婦女生育的可能性、技術性與風險性是不同于正常育齡婦女的，有些事，我必須向梅詞作一個全面的說明。梅詞不斷地點頭。她對生育的風險性似乎并不在意，關心的是她是否有生育的可能性。我肯定地說，有這種可能。梅詞笑了。她拿過協議書，甚至看都沒看上一眼，就簽上了名字。我也拿起了簽字筆，這時米雪進來了。她給我一張便條。她向我提出了一個問題:但愿梅詞教授能活過100歲，如若萬一不能，這孩子的未來咋辦?

我很固執，我對米雪的問題不感興趣，我依然拿起了簽字筆。

陽光照過大窗，暖暖的。

這是這個冬天里難得的一個好天氣。

我們要等的那個人還沒有來。

兩年后，梅詞有了孩子。一個漂亮而聰明的女孩子，她還擁有一個很詩意化的名字:梅蕾。梅蕾的出生給梅詞帶來了歡樂。生育后的梅詞，看上去比她的實際年齡顯得年輕，她不同于一般老太太們，她很注重自己的外表與健康。產婦與孩子的健康也是我最關心的問題，除定期家訪外，我還指定米雪為梅詞提供24小時醫療服務。每次見到梅詞，梅詞的狀態總是很好:她喜歡新潮而艷麗的服裝款式，她喜歡描繪厚重的靚妝，她還喜歡去跳廣場舞蹈，顯示出她這個年齡最大限度的活力，然而，梅詞的這種活力沒有能一直維持下去。

門被輕輕推開。我與米雪把視線投向門邊。沒有人，走廊里空蕩蕩的，是一陣飄過的風。風兒走過，窗邊的風鈴發出丁丁當當的聲響，很動聽，像是來自遠古純樸的鄉村音樂。梅蕾很懼怕這種聲音，她緊緊抱住米雪，又一次發出驚恐的尖叫，媽媽!——

梅蕾5歲了。

這些年來，我與梅詞一直保持聯系，每個星期基本上都會有一兩次無線通話。或者她打過來，或者我撥過去。虎年春節到來的前一個星期，我給梅詞打了電話。我要給她和她的孩子送去新年的祝福和禮物，可電話一直無人接聽。我與米雪抱上鮮花和新年禮物直接去了梅詞的家。門緊閉著。門鈴響了，也不見有人開門。有隱約微弱的哭泣聲來自屋內，很無力，像游絲一般。米雪大叫起來:梅教授，梅教授開門啊!靜靜的，依然是很無力的哭泣聲。對家門開了，探出一個腦袋，梅教授么?三兩天不見了，怕是出遠門了。說完那腦袋又縮回去了。門是被警察打開的。室內很凌亂，梅蕾這孩子似乎有很多天沒有進食了，她無力地伏在梅詞身上，露出驚恐而饑餓的目光——梅詞已去世數日了。米雪抱著梅蕾失聲痛哭。我的眼圈也濕了。令我們悲痛的不是梅詞，而是梅蕾這孩子那呆滯、驚恐而無助的目光。

那個人終于來了——一陣劇烈的咳嗽聲過后，那個人來了。進來的還有一陣冷風，風鈴又丁丁當當地響起來了。那個人與我的想像不一樣，不是朝氣蓬勃的年輕人，而是一位暮氣沉沉、滿頭銀發的老人，他似乎還患有某種老年性疾病。老人喘著粗氣，走得很吃力。老人是梅蕾有血緣關系唯一可知健在的人。我迎上去，卻被老人冷冷擋開了，他沒有正眼看我，問:你就是那位專家?

我無言以對。

老人領著孩子走了，緩緩消失在魚龍街上，留下的只有一串咳嗽聲。

這個冬天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