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把他的發財夢打碎了,把他變成了和鄉鄰們一樣的窮人。他發現,吃飽飯是那樣地讓人快樂,分到土地也同樣是那樣讓人快樂。
1948年,牟山下了一場奇大的雪。僅僅一個夜晚,大雪就把牟山包了個嚴實。唯一的伸向山外的那條小路,已經看不見痕跡。宗大發在火爐旁喝著小酒,亮開嗓門唱起了牟山小調。他已經準備買下王有才的那塊地。王有才的兒子被土匪李老八綁票,一時拿不出更多的現大洋。王有才有錢,卻被壓在地里和一些生意上。王有才找了他兩次,要把最好的五十畝河邊地賣給他。這年月,土地就是莊戶人的命根子。沒有土地,就等于是個窮光蛋。爹給他留下了和王有才家一樣多的土地,這些土地不僅讓他酒足飯飽,還讓他有了足夠的地位和尊嚴。在牟山,只有他才買得起王有才的地。他怎么可能不買呢?
宗大發買下那塊地不久,他的兒子也被李老八綁票了。已喘了一口氣的王有才,又用最低廉的價格買回了那塊河邊地和他宗大發的另外幾塊地。宗大發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窒息。
兒子被贖回后,天空又飄起了雪花。紛紛揚揚的雪花似乎要把整個牟山埋葬,要把他宗大發冰封在雪的世界里。他開始了新的謀劃。他打算賣掉所有的土地,把所有的錢換成糧食,到縣城里做面粉生意。人求財求生的方式有很多,擁有土地是一種,通過做生意賺取金錢是另一種。這年月,兵荒馬亂的,他實在怕得要緊。如果再不搬進縣城,他即使躲開了李老八,卻不一定躲得開張老八、王老八。縣城畢竟是大地方,土匪們決不敢胡來。
宗大發開始賣地了。王有才用所有的大洋和糧食,買去了他更多的土地……
雪停了。宗大發和他的車隊離開了牟山。一顆子彈貼著他的耳朵飛過,子彈挾帶的熱氣讓他一陣眩暈。緊接著,路旁的叢林里鉆出一群國民黨士兵。他被一個當官的叫去問話。他的幾十車糧食要全部充作軍糧,他的所有大洋要充作軍餉,他的車夫和伙計被抓了壯丁。他后悔了,如此亂世,官和匪有什么區別,哪里有他發財的地方?如果不是因為財迷心竅,他的糧食就不會被劫,大洋依然是他的大洋,土地依然是土地,任何人都無法拿走。可是,現在他一無所有了。那當官的很看重他,讓他帶一隊兵,全是抓來的壯丁,并許諾打完仗再給他升官。他接受了這個委任。他們隨著大隊走了許久,走過了許多道山,趟過了許多道河。他想,當兵吃糧雖然是無奈中的無奈,但只要能活命,他也認了。何況,在整個隊伍中他是最有文化的,保不準將來能飛黃騰達。
傍晚。隊伍停在一個山谷中。半空升起一顆信號彈,他們被包圍了。宗大發放下了武器。他告訴解放軍,那些武器他們根本不會用,他們是被抓來的莊戶人,那些糧食和大洋都是他做生意用的。一位解放軍團長接見了他,告訴他,如果想回家可以放行,這些錢糧可以打借條。他說,他愿意參加解放軍,把糧食和大洋充做軍餉。他想,這個世道,就算他能拿回錢糧,又該能怎樣?發財的事暫且不要再想了,只要能活命就做一次解放軍,說不定最終弄個一官半職。
一夜急行軍。部隊在一個山崗上設下了埋伏。宗大發參加了他平生的第一次戰斗。他伏在雪地里,整個人成了冰棍兒。戰斗打響了。他站起身剛要扣動扳機,一顆子彈擊穿了他的大腿。他倒下了。他被抬到了后方的醫院里,醒來后發現右腿沒有了。
年底,宗大發出院了。他接到了上級組織的新任務:去牟山參加土改工作。當他捧起被雪水浸透的泥土,紛亂的雪花又在他腦海里飄起。大雪把他的發財夢打碎了,把他變成了和鄉鄰們一樣的窮人。他發現,吃飽飯是那樣地讓人快樂,分到土地也同樣是那樣讓人快樂。他和王有才一樣,曾經擁有過很多土地。他也曾和王有才一樣,讓鄉鄰們過著饑寒交迫的日子。然而,王有才遠遠沒有他幸運。這場大雪讓他宗大發失去了土地,卻讓他獲得了新的生命。他應該感謝誰?是這場冰封了牟山的大雪,還是曾經的血與火的斗爭?他首先給牟山的土改工作隊寫了一封信:牟山的地主分子,王有才是一個,他宗大發也是一個。雖然他此時已是黨的一名干部,可是在此之前,他只想著自己,并沒有把牟山的群眾放進心坎里。
宗大發忽然記起,今年打春早,山上的雪不久就該融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