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秋咀(衡陽師范學院中文系, 湖南 衡陽 421008)
建安文人在現實變亂中所遭遇的情感困境,以及彌漫于其作品中的強烈的群體性掙扎與紓解意識,是建安文學的生命線所在。湯用彤先生斷言:“魏晉時許多思想家所持之根本理論有二:一方面認為有不可言之本體(宇宙本體、自然之道);另方面有不可違抗之命運。如何解決此兩問題,為當時人所普遍注意。”①魏晉時期的思想中心“不在社會而在個人,不在環境而在內心,不在形質而在精神”,以渺小卑弱的單一個體而仰視此“不可違抗之命運”,益發顯示出現實人生的有限性與相對性,“于是魏晉人生觀之新型,其期望在超世之理想,其向往為精神之境界,其追求者為玄遠之絕對,而遺資生之相對。”②
在漢末魏晉文人群體中,以三曹七子為代表的建安文人顯示出獨有的品格。他們上承桓、靈時期黨人的責任意識,在漢末動蕩時局中始終有強烈的入世情懷。建安文人雖然籠罩在“不可違抗之命運”的鐵幕下,但他們猶然懷抱個人理想,保有溫熱的悲憫情懷,因而以此理想和溫熱照亮其短暫人生歷程,這正是建安文人不同于其余魏晉時人的地方。
建安文人所體驗的情感困境,其核心在于生命的短暫易逝。建安文人在突破這一情感困境時多從現實層面出發而思考,他們在亂世中積極追求功業,化生命哀思之痛而為積極進取的動力,這是一種紓解情感困境的積極方式。面對生命存在的永恒困境,及時游樂則是另一種相對現實也相對消極的選擇,也不失為紓解內心憂困的有效方式。然而,不管功業文章還是及時享樂,都不能從實質意義上改變人生短暫的事實,因此建安文人亦試圖以沖靜的人生境界虛化生命憂懼,或直接遁入仙境想象中,在理念天地和想象世界中擺脫情感困境,獲得一種短暫的精神慰藉。
概言之,建安文人紓解情感困境的方式主要有三:一是建樹功業文章,延續其精神生命;二是及時游樂,借以忘憂;三是虛化憂愁或遁入仙境之思,獲得心靈慰藉。
建安文人選擇功業文章以對抗“不可違抗之命運”,是真正意義上的主動突圍。與《古詩十九首》相比,建安文人在面對“不可違抗之命運”時,始終沒有放棄對生命價值的追尋。他們所體味到的“不可違抗之命運”非僅止于自身,而是一種泛化的、帶有普遍性的體驗,滲入強烈的悲天憫人色彩。因此,他們的人生價值往往優先鎖定為具有普眾色彩的目標(立功),而非具有強烈個體性、排他性的目標。如曹丕的政治表白:“喪亂悠悠過紀,白骨縱橫萬里。哀哀下民靡恃,吾將佐時整理。”③從這個角度出發,我們也就可以理解為什么曹植至死不愿接受魏文帝“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④的價值觀,而是認為“辭賦小道,固未足以揄揚大義,彰示來世也”,他的人生理想一直是“戮力上國,流惠下民,建永世之業,流金石之功”⑤。即使后期他的生存環境極惡劣,他還連上《求自試表》《又求自試表》,又寫《與司馬仲達書》,表達“殉國家之難”⑥的強烈愿望。
曹操一生堅忍不拔,功業無數,亦因為他是建安時期最有政治理想的人。他的《對酒》云:“對酒歌,太平時,吏不呼門。王者賢且明。宰相股肱皆忠良,咸禮讓,民無所爭訟。三年耕有九年儲,倉谷滿盈。斑白不負戴。雨澤如此,五谷用成,卻走馬以糞其土田。爵公侯伯子男,咸愛其民,以黜陟幽明,子養有若父與兄。犯禮法,輕重隨其刑。路無拾遺之私,囹圄空虛,冬節不斷人。耄耋皆得以壽終,恩德廣及草木昆蟲”⑦,其中呈露出來的烏托邦理想在整個魏晉時期都是空前絕后的。他也有強烈的功業意向,以“周公吐哺”的勤勉延攬人才,以“烈士暮年,壯心不已”⑧而自我期許。曹操貴武力、任權謀,而不治文德,顛覆舊章,明確“不仁不孝”⑨者亦可舉用,顯然背離了兩漢察舉制度。對此,曹操陣營中多認同為時勢考量,陳琳云:“夫世治責人以禮,世亂則考人以功,斯各一時之宜。故有論戰陣之權于清廟之堂者,則狂矣;陳俎豆之器于城濮之墟者,則悖矣。是以達人君子必相時以立功,必揆宜以處事。”⑩比之袁紹、劉表等人坐擁人才兵力、虛有盛名而無所建樹,曹操的思想高度與實踐成就都是無可指責的。這樣看來,曹操陣營所選擇的通往功業的道路只是問題的一個方面,而他們懷有強烈的悲憫意識而堅持功業理想才是問題的關鍵。
功業文章既可為現世的眾生謀利,又可獲得不朽的個人聲名,兼及“大我”與“小我”的利益,正可用來破解生命短暫易逝的情感困局。不過,功業文章依然深受外界條件的規定。在有限條件下,個體更容易采取簡單而又相對消極的方式來緩解內心的郁積,最常見的便是及時行樂。正如應 《侍五官中郎將建章臺集詩》作前塵后世的分野,建安諸子集中鄴下之后,亦曾有過一段相對愜意的生活。建安諸子都在詩文中有所表現,見下表。

曹植、曹丕兄弟與其他諸子心態仍有分別。戰亂中散居各地的文人匯居鄴下后,他們在參與游樂的過程中多取“歡悅誠未央”?的姿態,其主導情緒為擁戴三曹,往日困頓迫蹙的情緒漸漸釋然。所以,他們后期的詩賦普遍存在個性萎縮、文辭華麗的傾向,多應景點綴、同題競賽之作。建安文人在參與游樂的過程中,其生命情緒確有很大程度的紓解。鄴下文人群體在游樂生活中更體會到安定生活的可貴與個人前途的可期,前期驚慌失措的感受很快消失,字里行間充滿擁戴、感激和歡愉。
曹丕、曹植兄弟則不然。雖然地位尊貴,但曹丕的游樂詩常充滿“樂極哀情來”?的悲愴感。其《大墻上蒿行》云:“排金鋪,坐玉堂。風塵不起,天氣清涼。奏桓瑟,舞趙倡。女娥長歌,聲協宮商。感心動耳,蕩氣回腸。酌桂酒, 里魴。與佳人期為樂康。前奉至卮,為我行觴。今日樂,不可忘,樂未央。為樂常苦遲,歲月逝,忽若飛。何為自苦,便我心悲。”?前面寫排場、天氣、音樂、美食、佳人,大有歡樂無盡之勢;最后幾句卻筆鋒頓轉,由歲月飛逝而心生傷悲。
曹植《箜篌引》先寫高殿游樂的場面,最后幾句急轉直下:“驚風飄白日,光景馳西流。盛時不再來,百年忽我遒。生存華屋處,零落歸山丘。”?曹氏兄弟這種由極樂而極悲的跌宕起伏的心理落差正是其情感常態。曹丕、曹植一生都有極強的使命感,對于他們而言,游樂的美好感受常常喚起更深的失落感和空洞感。他們常由極度歡樂的感性體驗跳躍到歡樂不常、人生易逝的理性思索,在亙古不移的命運感撞擊下,游樂之歡愉感極易破碎,真正占據他們心頭的仍是生命短暫、時間飛逝的困境感。正因如此,曹丕《與吳質書》《又與吳質書》《與王朗書》中敘及南皮游樂與諸子病逝,喚醒的同是“思秉燭夜游”?的生命哀情。
無論是執著于功業文章,還是及時游樂以暫時消解人生憂苦,都無法從根本上取消時間飛逝、人生苦短的永恒難題。現實層面的情感紓解之外,文人常受道教仙道故事的誘引而希冀遁入仙境,以獲得長生久視的效果;或是借助老莊哲學的力量,虛化憂愁的困擾,以獲得心靈的安寧平和。求仙問道的紓解方式在《古詩十九首》中已經開始萌生,此類詩歌在建安文人筆下重現的內在動因,正是“造化之陶物,莫不有終期。莫不有終期,圣賢不能免”?的生命憂嘆,以及“金石固易弊,日月同光華。齊年與天地,萬乘安足多”?的內心冀求。不過,建安文人的現實感太強,功業意識濃烈,因而他們的游仙詩數量并不多。曹丕有游仙詩《折楊柳行》,他認為彭祖、老聃、王喬、赤松等人的事跡虛空難徵,因而將之歸結為“愚夫好妄傳”?,認為不足向往。
盡管建安文人普遍崇尚事功,“性不信天命之事”?,因而遁入仙境的熱情并不高。但是,現實人生的憂懼畢竟太過深重,他們無法都像曹操一樣保持“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的豪情壯志,于是借助老莊哲學的力量來化解痛苦。曹丕《善哉行》云:“人生如寄,多憂何為”?源自莊子視人生“若白駒之過隙”?的思想,這樣將人生的意義完全消解,憂懼之舉就顯得多余了,于是以輕松愉悅的心情看待自我和周圍:“湯湯川流,中有行舟。隨波回轉,有似客游。策我良馬,被我輕裘。載馳載驅,聊以忘憂。”?曹丕的另一首《善哉行》則以自由、自然為重,輕視榮華:“比翼翔云漢,羅者安所羈。沖靜得自然,榮華何足為。”?由此可見,建安文人對人生問題的思索也是多維的,并沒有拘守一維。而曹植由于特殊的人生經歷,其生命感喟復雜而沉重,因而常借助老莊以淡釋憂思。其《髑髏說》以“道”為死亡的歸宿,“偃然長寢,樂莫是逾”?,已入《莊子》的牢籠。其《釋悲文》則以消解眾悲為主題,且開具藥方:“贈子以無為之藥,給子以澹薄之湯,刺子以玄虛之針,炙子以淳樸之方,安子以恢廓之宇,坐子以寂寞之床。使王喬與子遨游而逝,黃公與子詠歌而行,莊子與子具養神之饌,老聃與子致愛性之方。趣遐路以棲跡,乘青云以翱翔”,明顯雜有老莊思想和道家成仙之類的觀念,而曹植此時已經認識到眾愁的產生正是根源于現實名位:“今大道既隱,子生末季,沉溺流俗,眩惑名位,濯纓彈冠,咨取榮貴。坐不安席,食不終味,遑遑汲汲,或憔或悴。所鬻者名,所拘者利。良由華薄,凋損正氣。”?曹丕兄弟已經從起源處思考其情感困境的化解方式,雖然他們囿于身份和時代氛圍,不可能減退其追逐功業聲名的熱情,但他們以老莊“道”、“自然”、“無為”之類的抽象理念淡釋憂愁的方式,為后人確立了紓解人生憂困的新路徑。
歸根結底,文學就是人學,一切文學情感終究歸結為人的情感。正是基于建安文學作品中所表現出來的理想主義和情感力量,我們可以說,建安文學與《古詩十九首》一道構成了漢代文學的尾聲,在亂世泥淖中奏響強勁的理想號角。
①② 湯用彤:《魏晉玄學論稿》,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203頁,第196頁。
③⑨[15] ? 陳壽:《三國志》,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65頁,第49頁,第609頁,第33頁。
④ 蕭統:《文選》,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720頁。
⑤⑥[14] ??? 趙幼文:《曹植集校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154頁,第370頁,第459頁-第460頁,第402頁,第525頁,第468頁。
⑦⑧[12] ?????? 沈約:《宋書》,中華書局,1974 年版,第606頁,第619頁,第614頁,第604頁,第616頁,第619頁,第391頁,第391頁,第613頁。
⑩[11] 俞紹初:《建安七子集》,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72頁,第189頁。
? 郭茂倩:《樂府詩集》,文學古籍刊行社,1955年版,第1086頁。
? 郭慶藩:《莊子集釋》,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74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