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賁
江蘇電視臺的一個時事評論節目主持人有一次以媒體人罕見的激情和坦率評論道,現在中國的食品、商品、語言、活動、人際關系充滿了虛假,“什么都是假的,只有王八是真的,因為王八本來就叫假(甲)魚”。
虛假的宣傳及其非理性話語會對整個社會的文化、道德、心態、思維方式造成持久的傷害。從本質上來說,這是一種語言暴力,它賴以生存的政治基礎就是奉行“強權即公理”。它的洗腦作用使人們把謊言當做真理,因而陷入一種比不知道什么是真理更可怕的境地。斯威夫特的《格列佛游記》中有這樣一個故事:格列佛來到了在他看來尚未開化的馬國。他對馬兒描述“文明國度”中的“說謊”,馬兒表示不能理解。馬兒說:“說話是為了幫助我們彼此了解,接受事實的信息。如果把不是說成了是,那么說話也就破壞了自己的目的。你不說真話,我就沒辦法了解你。而且,你把白說成黑,把長說成短(把惡說成好,把丑說成美),你的話不僅不能告訴我什么,反而會陷我于一種比無知更可怕的境地。”
飽受德國納粹迫害的猶太學者克萊普勒在記錄納粹德國話語的《第三帝國語言》中,揭示了一個陷千百萬人于“比無知更可怕的境地”的極權國家。主宰這個國家的是一種滲透到每個普通人日常語言和思維方式之中的官方宣傳。克萊普勒深深憂慮納粹語言對普通德國人思維方式的影響。他看到,德國媒體宣傳所使用的語言并不僅僅是呈現在意識層次上的詞匯、概念和說法,更是一種在下意識層次誘導普通人思維的毒質話語。這種極權語言像是很小劑量的砒霜,在不知不覺中毒殺人自發獨立的思想能力。
克萊普勒之所以對這種毒質話語還有一些抗毒能力(他自己承認并不能完全不受它的影響),是因為他能夠有意識地去“細讀”這些話語。而且他相信,其他人也可以通過學習,去了解宣傳手法和邏輯謬誤,獲得必要的知識,增強免疫力。所以,在二戰以后,他出版了《第三帝國語言》這本書。
不久前,受南京大學中國現代文學研究中心之邀,德國漢學家、波恩大學漢學系主任顧彬教授與董健、丁帆、王彬彬、蘇童、葉兆言、畢飛宇、黃蓓佳等學者、作家討論到中國語言的現狀時,“重新學習中國語言”成為一個備受關注的問題。在那次會議上,顧彬提到,從1933年希特勒上臺到1945年下臺這十二年間,德語遭到了污染、歪曲,德國作家們不得不重新學習德語。一位與會者深有體會地說:“回想我本人在六十年代寫的文章,那是用被污染了的語言寫就的。可是我們并沒有察悟到,這一點給我觸動最大。后來,我重讀了一大批作品,那種語言的污染確確實實是存在的。”
語言的污染當然不會僅僅發生在寫作中。說理,尤其是公共說理,也會受到同樣的污染。說理是一種與“書面文字”(區別于“口語”的“文字”)特別相關的表達形式。在文字表述中,如果只是“粗讀”,是讀不出來的,只有細讀。“細讀”要求讀者先擱置自己的立場和想法,從寫作者的角度看看他說的是否有道理,評估文本是否能夠自圓其說、言之有據、論之有理。“細讀”還要求對文本的內容有所思考和判斷,看它是否符合普遍道義原則,如尊重他人的自由、平等和尊嚴。“細讀”的人不是一個被動的文本閱讀者,而是一個以價值判斷積極介入公共生活的獨立思想者。
如果一個社會中有許多人都能夠經常地、有意識地“細讀”,他們就能夠幫助提高整個社會的思維、判斷和說理能力,從而在此基礎上維持一個理性、開放、多樣化的公民社會和民主秩序。
【原載2010年6月20日《東方
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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