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 蜀
北京又要趕外地人了,確切講是趕外地的窮人。用北京市人大調研組的話來講,叫做“減少對低端勞力的需求。”聽起來多文質彬彬,只是“減少需求”嘛,又不是壓縮存量,所以沒什么攻擊性和暴力色彩。實則大謬不然。
“需求”如何減少?北京市人大調研組的具體對策是:“淘汰一批低端產業和勞動密集型產業,對吸附大量流動人口的小企業等實行強制退出機制,提高各類市場的開業門檻標準。”
這即是說,解決大量就業問題非但不是民營中小企業之功,反而是他們的罪過。這對小企業尤其殘忍。無論他們怎樣謹小慎微奉公守法,只要他們聘用的“低端勞力”多了,馬上就可以一票否決,“強制退出”。
這強制退出該怎么個強制法?想想暴力拆遷中的“強制”,想想訪民“被精神病”、“被黑牢”那樣的強制,有點不寒而栗吧?如此推論,我們國家的刑法可能都需要修改,即專門為北京增設一條“北京市企業聘用低端人口太多罪”。當然啰,這樣的罪名肯定立不起來,我們國家再多體制問題,也不至于走到這一步,即把排斥弱勢族群視為天經地義,甚至不惜為其賦予合法性的地步。
但是,北京市人大調研組正主張這么做。不難發現,在他們的視野中,所謂“低端勞力”無異于過去時代的麻風病人,所以才主張株連企業。對弱勢族群的這種公然的歧視和排斥,在任何一個現代文明國家都是“冒天下之大不韙”。如果是官員,會立刻被迫辭職;如果是議員,會立刻被選民炒魷魚;如果是學者,同樣要身敗名裂。但北京市人大調研組卻可以那樣坦然而從容,似乎根本就不需要考慮這樣的風險,根本不以為恥。
顯而易見,能提出那樣的政策設計,在設計者自己看來,他們當然不屬于“低端勞力”而屬于貴人了。他們實際上是以貴人身份要求把窮人趕出北京。即意味著在他們看來,北京只能是屬于貴人的北京,窮人統統應該哪來哪去,即滾回自己的窮山溝去。他們壓根不懂,這樣不尊重人,這樣公然歧視和排斥弱勢族群,那才叫一個低端,即靈魂上的低端。
也許讀到這里,他們會不服氣,你就會罵人。罵人輕松,做事太難。你罵我們不道德,沒政治倫理,但實際問題擺在那兒,北京市人口早就超負荷而且一直減負乏力,咋整?有啥辦法?似乎除了他們的弱肉強食的叢林哲學,還真找不出別的、更公正和更人性的選項了。
事實當然不是這樣。要解決問題,先要正本清源,弄清北京市人口超載到底是怎么造成的。造成北京人口超載的根本原因,當然不是他們所想象的,外地窮人無能但又欲望高。逐水草而居是人的天性,向往美好生活何錯之有?如果現在的北京城不是擁有全中國最好的福利,全中國最好的文化和教育,全中國最好的公共服務,誰吃飽了撐的哪怕舉目無親也要跑北京去?
換句話說,北京人口超載,根本原因是北京占用了全中國最多的公共資源,北京的美輪美奐無不是全國人民支援的結果。但蛋糕總量就那么大,北京切得多多的,其他兄弟必然切得少少的,那么北京跟其他兄弟之間機會的不均等,發展的不平衡,也就順理成章了。而這種落差越大,就越多人涌進北京,北京的人口問題就會越嚴重。
資源分配造成的問題,當然只能通過改革資源分配的方式去解決。除了使北京跟其他兄弟之間的資源分配更平等,更均衡,其他辦法要么隔靴搔癢,要么就適得其反。北京市人大調研組現在提出的政策設計,在我看來就屬于適得其反的范疇。想想北京有多少“低端勞力”?幾百萬不止吧?為了把這幾百萬京漂趕出北京,請問北京市人大調研組,你們得準備強制關掉多少家民營中小企業?得準備多少警力多少救護車?得預計付出多大的經濟和社會政治成本?難道你們還嫌現在的社會矛盾和沖突不夠激烈嗎?你們還以為為了保障北京只屬于你們貴人,可以在穩定問題上不計代價嗎?
話說回來,這其實也怪不得北京市人大調研組。他們能那樣無視幾百萬京漂以及至少幾千萬潛京漂,根本原因又在于,龐大的京漂群體沒有多少實實在在的公民權利,至少是在北京居住若干年后,自動成為北京市民、進而成為可以選舉和罷免北京市人大代表的選民。既然你對我半點制約都沒有,你在我眼里當然就可以等于零。寫到這里,就覺得有個好消息來得特別及時,前日,沈陽市剛剛出臺新規:不作為人大代表將被辭退或罷免。人大代表豈止不代表所謂“流動人口”,對本土居民都可以不負任何責任。所以沈陽市才需要推出那樣的新規。這新規何其好也,何其及時也。如果有一天,這新規的權利主體能擴大到所謂的“流動人口”,就更善莫大焉了。到了那一天,像北京市人大調研組出的這樣的貴人餿主意,就會真正銷聲匿跡。
【原載2010年8月4日《東方早
報》】
題圖 / 驅逐 / 托德·戴維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