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該忘卻的紀念

曹征路

有個學期，我的一個學生，在八層樓上縱身一躍，兩小時以后死在了醫院。得到消息是在深夜，之前我已經睡著了，結果后來眼睛一直睜到天亮。

在那之前，這孩子就曾把人嚇一跳：她把自己反鎖在洗手間里，任什么人勸都不肯出來，人們立刻聯想到不久前她同班的一個女同學在同樣的地方自殺的事情，驚恐萬狀。后來經過老師同學的反復勸說，她才表示“愿意和曹老師談一談”。

這孩子的家鄉是貧困的，她的家庭尤其貧苦，父母都是殘疾人，母親身高只有一米二，她能以超出重點分數線的成績被大學錄取，恐怕在當地都引起過轟動。她是這么的年輕，這么的優秀，文筆相當不錯，長得也很漂亮，可她還沒有開始精彩的生活，甚至都沒有正經談過戀愛，就舍棄了生命。

這是誰的錯呢？誰都沒有錯。生命權是她自己的，老師和同學已竭盡所能幫助了她，她是個有行為能力的人。然而，我們的社會、我們的教育就可以因此推脫得一干二凈了嗎？

我們從一出生就開始接受如何“向上爬”的教育，我們有一整套的關于成功的教育理論和方法。我們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夠出人頭地，能夠代替上一輩實現理想，甚至不惜用虐待的方式達到目的。我們仰視英雄，我們害怕自己的孩子成為普通人，害怕他們“泯然眾人矣”。

事實上，對于多數人來說，將來都是普通人。所謂成功人士只是生活里的個別。其實即使是成功人士也未必能獲得比普通人更多的幸福。

然而，那女孩來到了深圳，她是何等激動啊，到處都是帝、皇、王、豪、霸的標志物，到處都是奇跡和第一。什么“只有想不到的沒有做不成的”，什么“人人都可以當太陽”，還有什么“深圳流行買兩套房，看誰先買第二輛車”……如果這里有十分之一的真實，中國又何必以發展中國家的身份加入WTO？我們是過來人，知道那些消費鼓噪的背后是權力與資本。可她還是個孩子啊，她剛從農村出來啊，在這些泡沫中她很難不迷失。

那女孩來到學校，看不到科學家的照片，看不到文學家的照片，看不到優秀同學的照片，只能看到地方領導干部的照片。她還能看到，老師在行政權力面前是怎樣的畢恭畢敬唯唯諾諾，哪怕面對的干部是剛剛走出校門的學生。她還能看到，凡有上級領導來校視察，他們就被組織到校門口列隊歡迎，一個市長來學校做報告，居然全校都要停課。她讀的是師范呀，她心里會怎么想？

我不反對成功，也不反對追求。適度的生活目標有益于身心健康，然而對于全社會來說，那些夸大成功、崇拜明星、追逐時尚的宣傳鼓噪則貽害不淺。培養普通人的自尊，培育平民意識，對每一個干部群眾都進行公民教育，才是這個社會真正欠缺的。往大了說，平民意識的多寡是衡量一個國家現代性的重要參數，是我們實現現代化的前提；往小了說，一個人有了平民意識，才會有正常的心態，才會有健康恒定的快樂。

據說現在各地又在討論城市定位了，是“現代化國際城市”還是“國際性現代城市”？但有一條我相信：不論將位置定在哪里，哪怕是定在金庫里，倘若沒有普通人的尊嚴，成功人士也就沒有尊嚴；倘若勞動者沒有位置，老板和富豪們有位置最終也得不到安寧。這道理太顯而易見了。

她走了，來不及聽我說這些話了；可即便我說過了，她又能相信嗎？我大約也只能寫下這樣幾句無關緊要的文字，算作一點無用的紀念罷。

【原載2010年7月31日《光明日報》】

插圖 ／ 迷失 ／ 雷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