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 燭
魯迅的沉浮,是和二十世紀的中國歷史密切相關的。
1936年,一面以“民族魂”命名的旗幟覆蓋著魯迅那光榮的尸體,這不是在降旗,而是升旗儀式。在剩下的大半個世紀里,他并沒有死去,反而獲得了新的生命,成為最著名的一位“缺席的在場者”。他以影子的形式繼續存活。這影子難免有所夸大,但栩栩如生,以致人們忘卻了他的真身。一個完美的魯迅,如同一尊不會生病的神。
這完全可以理解。危急關頭的中國,總是需要旗幟、需要偶像的。況且這并非魯迅先生自己所策劃或安排的,也非他所能把握的。
魯迅仿佛有兩個。一個是作為文學符號的,一個是作為政治符號的。他的政治色彩經常壓倒了他的文學色彩,至少在讀者心目中如此。這是他的幸運,也是他的不幸。他獲得了領袖或明星般的效應,幾乎婦孺皆知。然而也有更多的人誤解了他——魯迅這個概念變得抽象了,變得虛無了。就像誰都知道孔夫子,卻不見得真研究過或弄懂了儒學,哪怕是在開萬人批判會的時候。中國人,經常鬧這樣那樣的誤會。
魯迅是旗幟、是偶像、是兵器;魯迅是大手筆、是巔峰、是學習的榜樣(學魯迅曾經像學雷鋒一樣風行);魯迅是我們民族的文科狀元、教師爺。作為詩人、小說家的魯迅,恐怕也不愿意自己被誤解、被誤讀吧?作為唯物主義者的魯迅,恐怕也不愿意自己被美化、被神化吧?可惜,魯迅還是成了中國文化的一個神話。
其實魯迅也是有缺點的。魯迅本人并不諱言自己的缺點。在《戰士和蒼蠅》一文中,他說過:“有缺點的戰士終竟是戰士,完美的蒼蠅也終竟不過是蒼蠅。”我的朋友車前子認為:“既然是民族魂,當然也就不可避免這個民族的弱點。”魯迅的缺點并不會貶低其價值。如果我們拼命掩蓋或回避他的缺點,反而會模糊了他的真實性以及可信度。沒必要給魯迅的遺體做整容或美容手術。更不應該給他鍍上金邊、戴上光環。夸張他等于貶低他,等于壓制他。
因為,魯迅自己首先就會反對,我想。
魯迅這個人,在任何時代,恐怕都不愿意坐在主席臺上,更不能接受別人向他進貢或燒香了。魯迅很平凡,只是一個兒子、一個丈夫、一個父親,只是一個半途而廢的醫生、一個優秀的語文教師、一個專欄作家——最早的自由撰稿人,一個愛國者、一個思想者、一個寫作者。有這些就足夠了。樸素的魯迅,其實比那些強加于他的華麗外衣更有魅力。
我最早知道的兩位作家,是魯迅與高爾基。在那個時代,文學領域里似乎只推舉這兩位巨人,甚至不惜把他們神化——總要慷慨地冠以“偉大的無產階級革命家、思想家、文學家”之類的頭銜,而沒有像現在這樣習慣以大師相稱作為最高榮譽,這兩位太陽型的作家,使其他的星辰都黯然失色了。所以我的童年,只留下對這兩位作家的記憶,一輪本土的太陽和一輪外國的太陽共同映照著我。在我幼稚的想象中,他們更像是兄弟一般的關系,甚至相貌都不無神似之處:瘦削的四方臉,平頭短發(如今在北京叫“板寸”),寬額濃眉,犀利的眼神,尤其都有一撇濃密的八字胡……簡直像同一個人的化身。他們的作品,對那個時代都起著圣經般的作用。他們簡直就是那個時代的兩位文學神父。
我是愛魯迅的,因而更有權利寫這篇文章——哪怕在文章中會表露一些比較尖銳的觀點,譬如呼吁摘除魯迅頭上的光環呀什么的。真正愛魯迅的人,才希望還原魯迅——反對者則不過愛自己罷了,或許他們把魯迅當作金字招牌來使用了。
脂粉是應該洗去的。本色的魯迅,有什么不好的呢?干嗎非要鍍金呢?
古希臘英雄阿喀琉斯還有個易受傷的腳踵呢,而魯迅連腳踵都是鐵打的,一點破綻都沒有。魯迅啊,一個時代的變形金剛,在烈火中永生,在花叢中永生。
魯迅生前一直呼吁并追求人的平等,死后卻被賦予了特權。只是這種特權絕不是他自己所需要的。一個影子的特權,滋養了諸多不相關的食利者——他們把魯迅當成公開化的遺產,當成一日三餐的飯碗,當成做生意抑或政治賭博的本錢……其實他們才是把魯迅誤讀得最厲害的一類人。魯迅被改造得刀槍不入,魯迅又被解構得體無完膚。魯迅的只言片語,被他們搜尋來作為舍利子,作為鎮塔之寶。于是,魯迅成了先知、導師、民族的佛陀。他們在拿魯迅念經呢。
他遇見的“知音”,是一群不折不扣的實用主義者。魯迅的遺產,在政治的拍賣行里被哄抬成了天價
這不是魯迅的錯,是時代的錯。
【選自《新浪網》本刊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