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健國
一
蟄居青山環繞的深圳郊外,常陷重重“綠壩”,連陳澤群先生病逝于2008年9月2日,也是大半年后才聞訊。“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先生已幸享各界“追思會”而“托體同山阿”。
就“同病相憐”的代表來說,我算是優先候選者。武漢近六十年來,“一生禍起雜文”者除了陳澤群,可能就是我了。時代有變,而雜文禍不窮—— 1957年5月21日,陳澤群的《倚墻為生的人》在《長江日報》發表后,武漢三鎮掀起一場持續三個多月的軒然大波——百姓拍手稱快,為該文巧妙諷刺助紂為虐的“積極相”(“運動積極分子”)叫好;官人則勃然大怒,連篇累牘發表批判文章,并將參與這場爭論的正反兩方文章編輯成一本書名為《保護積極分子》,由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發行一萬二千冊,如同新時代的“大義覺迷錄”。陳澤群最終欽賜“極右”而勞改。
二
遙望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一個春季,黃鶴樓下,“雜文武漢”、“大年”——湖北省雜文學會和武漢青年雜文協會相繼成立,與全國各地的雜文協會遙相呼應。一時從不登大雅之堂的雜文,竟然受到眾多讀者青睞。
陳澤群先生是這一風景的推波助瀾者。不僅在家熱情輔導、資助雜文青年,而且不顧年高體弱為發展雜文協會四處奔波。有許多周末和夜晚,他謙謙然出現在武漢青年雜文協會的聚會中。斯時空調尚未流行,武漢三鎮,夏如火爐,冬似冰窟,先生從不缺席,從不爭核心,禮敬官人,謙讓新銳。我嘗隨同新民等人近觀先生,聽其指導、答問。先生兩頰干瘦而微紅,一襲舊衣整潔而得體,如一鄉村老教師,一邊慢慢吸煙,一邊童稚般微笑著傾聽。聽得多,說得少。讓人油然而見“君子有三變: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
這令我又敬重,又疑惑:如此和氣老者,居然寫過逆鱗雜文?!
三
大約1993年,我因為創作雜文而背井南下之際,與陳澤群先生話別,其間直陳了困惑。
我問:“您好像只在武漢的報刊上發文章?”
先生一笑:“我只給向我約稿的編輯寫稿。目前武漢報刊的約稿已讓我忙不過來了……”
我驚異。后面的話不便直言:除了武漢媒體,外地的報刊都不歡迎陳澤群雜文?外地媒體編輯將陳澤群視為一個地方性文人、“武漢雜文家”?
直到十來年后,才驟然省悟,陳澤群并非甘當“武漢雜文家”,而是深通“共生觀”——
越是地方性的文化,越是具有全國性的價值,即如旅游,誰愿到那與本鄉千篇一律的地方?
《倚墻為生的人》雖然發表于武漢《長江日報》,卻是在診斷新中國通病;而1980年北京編輯、湖南出版、全國發行的《當代雜文選粹·陳澤群之卷》和《中國新文藝大系雜文卷(“1949—1966卷”和“1976 —1983卷”)收入陳澤群雜文《夜壺的高度》等七篇,足證“武漢雜文家”實為名動全國,名垂青史。人民出版社原總編輯、《中國新文藝大系雜文卷》主編、著名雜文家嚴秀說得好:“深覺澤群同志的雜文在全國都是數得上的佳作,堪稱大陸上有數的重要雜文作家。”
四
試看“陳文”,雖然高簡老辣,卻非刺鼻辣椒,實為出汗退燒之“姜湯”。“姜湯”雖辣,卻于婉順體藏急切,無圓無方,茹古涵今,如藥如食,故大眾皆樂于受之。
綜觀七百多篇“陳文”,一以貫之,皆是如此“出新意于法度之中”的讓人出汗退燒的“老姜之湯”——從不將任何人當敵人,從不稱贊“湯武革命”,即便是對犯錯者,也仍然是期望其“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從人性之根割除專政之痼疾,“在和風細雨中滌除那些心靈上的個人功利計較”。他常誦宋朝哲學家張載名言:“有象斯有對,對必反其為;有反似有仇,仇必和而解。”其實踐歷歷在目,“此時無聲勝有聲”。
一言以蔽之,陳澤群之雜文,非投槍匕首,亦非辣椒,而是“老姜之湯”。人如其文,陳澤群“如良玉溫潤而栗然”。
【選自《博客中國》本刊有刪節】
題圖 / 平衡 / 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