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百柯
閱讀總有一些奇妙的契機,你會發現很多值得珍視的句子和段落。那是具有永恒品質的言說,關于愛、關于榮譽、關于勇氣、關于真相、關于忠誠。
鋼的價值
11月7日,美國海軍的一艘新軍艦正式開始服役。“紐約號”登陸艦的特殊之處在于,它的船頭熔鑄進了從“9·11”廢墟中挖掘出來的約七噸鋼材。它的船舷上刻著一句座右銘——“永志不忘”(NeverForget)。“來自零點廢墟的那塊鋼”,讓強悍的鋼鐵工人“把手放在上面撫摸它,脖子后面的汗毛都豎起來了”。于是我很想知道,如果自己撫摸對于中國當代史有特殊意義的“那塊鋼”,會是什么感受。
“那塊鋼”并不存在,它似乎已經消失在這個國家的高歌猛進中。不久前,甘肅肅南縣在文物普查中發現大規模的土法煉鋼爐群。整個爐群綿延兩公里長,據初步考證,它可能是全國面積最大、數量最多、保存最完整的土法煉鋼爐群。這些煉鋼爐建于1958年“大躍進”時期,1960年停工,一部分建成后還未曾使用過。
“大煉鋼鐵”的記憶已成文物,頹圮坍塌中的文物。我想象中的“那塊鋼”,由大煉鋼鐵的廢鐵廢鋼重新熔鑄而成。丟掉它們,另煉出好鋼,很容易;撿拾它們,重新審視、冶煉、淬火,不容易——就像真正做到“永志不忘”太難一樣。
選擇的勇氣
一個遠方的朋友曾用他的信仰解讀過一部電影:《卡廷森林》,影片講一段波蘭沉痛的歷史。看過電影發現,即使沒有堅貞的信奉,那里面仍驚心動魄地充盈著必須被我們珍視的永恒信念。
被俘的波蘭軍隊上尉頂替他的朋友被槍殺,朋友卻選擇了沉默,在新政權下晉升為上校。他與被害將軍的夫人有過一次對話,表白自己忍辱負重的理由。夫人冷靜地說:“也許你的想法和他們不同,但你的做法是一樣的。想法不同又有什么用呢?”
上尉的父親是大學教授。當納粹召集教授集合時,妻子勸他不要去。教授說:“我一定要去,要讓德國人知道我們是站在一起的。”
二戰結束后,波蘭被蘇聯控制。蘇聯屠殺波蘭戰俘的卡廷慘案被推給德國法西斯。波蘭人從此被迫活在一個巨大的謊言里,卡廷成為良心的試金石。一個高中畢業生在申請大學的簡歷里說,父親1940年被蘇聯人殺死。老師叫他改掉,年輕人只說了一句話:“一個人一生只有一份簡歷。”二十分鐘后,他死在街頭。
姐姐為軍官弟弟定制墓碑,堅持寫上“1940年死于卡廷”,不惜被以散播謠言的罪名逮捕。之前她和弟媳有過對話。她說:“如果我必須選擇,我選擇和他(弟弟)在一起。”弟媳說:“那你選擇了死亡。”她回答:“不,我只是選擇被害者一邊,而不是殺人犯一邊。”
母語的庇護
近來人們追索出錢學森許多言語的片段,一些警世,一些動人。其中一句,是驕傲與矜持美妙的結合。1955年錢學森歸國途中,在香港九龍火車站候車室,有記者用英語提問,他答道:“對不起,現在我要說中國話了!”
那一刻,對于他,不僅有家國的懷抱,還有母語的庇護——該是多么幸福的感受。
這是在用母語向世界宣告對祖國和民族的忠誠。中國詩人曾用同樣的語言誦出:“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智利詩人也曾用另一種語言寫道:“如果必須生一千次,我愿意生在這個地方,如果必須死一千次,我也愿意死在這個地方。”這樣的詩句,可用來送別錢公。
“愛國者”是一個我們已很少使用的稱謂。但它不會過時,也不會被埋沒,它恒久地閃耀著鐵一般內斂的光。
【原載2009年11月11日《中國青年報·冰點》】
題圖 / 自我鞭策 / 德斯波多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