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1日是一個不尋常的日子,一百多年前,大清光緒皇帝在這一天頒布《定國是詔》。已有二百多年歷史的滿清王朝,盡管風雨飄搖,但它還是希望通過這一次變革,革除痼疾,富國強兵,讓一個古老的帝國煥發青春,重新崛起,于是“咸與維新”。
但是,僅僅一百零三天,形勢驟變,本來支持改革的慈禧太后突然變臉,囚禁光緒,捕殺維新黨人。于是,戊戌豪杰或倉皇出逃,或慷慨赴死。變法領袖康有為、梁啟超流亡國外,譚嗣同、楊銳、林旭、劉光第、楊深秀、康廣仁六君子被斬于北京菜市口。其他人或被永遠監禁,或被流放新疆,戊戌變法宣告失敗。
然而,當我們贊美慷慨赴死者是英雄的時候,是否意味著倉皇出走者是懦夫,是逃兵?譚嗣同因為死而偉大,那么梁啟超是否便因為生而不光榮?當我們在贊美死的時候,是否在鄙視生?看來,“生,還是死”這真是一個不容回避,也無法回避的問題。
本來,譚嗣同是有機會從容逃走的。那天,譚嗣同親自把梁啟超送到日本使館。當梁啟超要他和自己一起出走日本的時候,譚嗣同說:“不有行者,無以圖將來;不有死者,無以酬圣主。”梁啟超避居日本使館之后,日本使館方面又提出要為譚嗣同提供“保護”,但譚嗣同回答:“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成,今中國未聞有因變法而流血者,此之所以不昌者也;有之,請自嗣同始!”譚嗣同被捕后,在獄中寫下了這樣的詩句:“望門投止思張儉,忍死須臾待杜根。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9月28日,譚嗣同等戊戌六君子就義。臨終時,譚嗣同大喊:“有心殺賊,無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夠壯烈的了,一百年后的我們讀到這里,依然不禁熱血沸騰。然而,這里有兩個問題值得我們探討。
一是譚嗣同所說的“今中國未聞有因變法而流血者”;二是譚嗣同所說的“死得其所”。
中國是一個災難深重的國家,千百年來,每前進一步,都要付出慘重的代價。所以,因變法而流血者我們隨便就可以舉出一大批來:戰國時期,商鞅因變法而被車裂,吳起因改革而被射殺;漢代有王莽改制,所謂改制也是變法,爆發起義,不久被殺;唐代有王叔文變法,被貶為渝州司戶,次年被殺;宋代有著名的王安石變法。王安石雖然沒因變法而流血,但是自己的兒子卻因此被人攻擊,舊病復發而死……
什么樣的死,才叫死得其所呢?其實就是死得值得,死得有價值,如果算賬的話,就是投入很小,回報很大。也就是說,你譚嗣同的死,或者可以喚醒民眾,或者推動變法成功,或者暴露統治者殘暴的丑惡嘴臉。但是,譚嗣同的生命換來這一切了嗎?
民眾是很難被喚醒的,無淪你流多少血。就在譚嗣同就義的那天,圍觀者達上萬人,譚嗣同慷慨陳詞,而百姓卻呆若木雞,他們不關心你的變法,他們是來看砍頭的,他們只知道被殺的是亂臣賊子。他們就是魯迅所描寫的那些“頸項都伸得很長,仿佛許多鴨,被無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著”的“看客”;他們就是買人血饅頭為兒子醫病的茶館主人華老栓;他們就是“你們可看見過殺頭么?咳,好看。殺革命黨。唉,好看好看……”的阿Q。
要改變這個世界,不一定用死的方式,梁啟超用的是出走,孫中山用的是革命,而魯迅用的則是文學。相比之下,譚嗣同的死不僅是下策,也非常之單純。如果以為變革只要死幾個人,只要流一點血,就可以成功,那中國的變革大概早已完成。
統治者是最歡迎你主動送死的,如果革命黨人都這樣慷慨赴死,那他們豈不既省心又省力了?坐在家里,把送上門來的革命黨一個一個地砍頭就是了。統治者最怕的是他們不死,最怕他們隱匿于民間,最怕他們不屈不撓伺機反撲,最怕他們用思想喚起民眾。慷慨赴死,無異于繳械投降。
人不可以沒有激情,變革更需要激情,但激情不是魯莽,要激情更要智慧。當譚嗣同們不能審時度勢,不能有效地控制局面,全憑一股激情,在和舊勢力較量的時候,往往會處于下風。
維新運動從一開始便埋下失敗的禍根。這些人毫無政治斗爭經驗,對西方政治體制不過是一知半解,對中國當時的國情更沒有充分的認識,且光緒皇帝也沒有掌控全局的威望和權力。憑這樣一群人想把中國幾千年的積弊一夜清除,怎么可能?
與其說譚嗣同是為變法而死,不如說是為光緒皇帝而死。由于變法失敗,皇帝被幽禁,在譚嗣同看來,這一切都是因為自己辦事不力,所以,只能以死來報答皇恩。雖然譚嗣同沒有這樣說,但從他那句“不有死者,無以酬圣主”的話來看,他的死,還是為了“臨難一死報君王”的。他認為,如果自己一走了之,就是對君王的不忠、不義。
在可以不死的時候卻非要去死不可,這樣的死,怎么能說是死得其所呢?
【選自王重旭著《中國歷史的屈辱》華夏出版社 版,本刊有刪節,標題有改動】
插圖 / 生命之輕 / 科索布金(烏克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