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百柯
我環顧四周。這里莫非是一個游樂園?好多新奇的玩意兒,好多驚險刺激的表演——好多人在這里販賣盛開的歡喜,枯萎的悲傷卻被趕到角落里去了。過山車從角落出發,最大的落差出現在園中央,所有人都能看得見,然后它又會駛回那沒多少人關注的角落。
這真是一個奇怪的游樂園,過山車里裝滿了人的命運。
找不到控制室,一本行駛日志孤零零地掛在鋼架上,白得刺眼。翻開一看,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字。我看了好久,才理出一絲頭緒來。
日志上說,這是一臺神奇的機器,每個人坐上去都會經歷不同的旅程。坐在第一排的姑娘名叫李盟盟,她的故事在剛剛過去的短短幾天中展開。
李盟盟,河南開封縣人,今年參加高考,分數過了一本線。然而直到8月初,她也沒收到任何錄取通知書,到縣招辦一問,才得知自己的志愿表格被單獨放在抽屜里,忘了提交。
過山車朝著最底部呼嘯而下。
“特別絕望。”李盟盟說。她是家中惟一的希望,而上大學是她惟一的希望,“沒有什么比這件事更重要……家里為我付出這么多,我要上大學,找份好工作,好好報答他們。”
8月18日,李盟盟在網上發帖自述遭遇。這使她迅速成為焦點人物,被稱作“被落榜”女生。人們在微博上“瘋轉”她的故事,并抱著這樣的心思:你的一次轉發也許就能幫她改變命運!試試能否創造奇跡!
過山車開到了游樂園中央,眾目睽睽下,開始往上沖。
8月20日晚,李盟盟接到河南省招辦通知,她已按照當時填報的志愿,被河南財經政法大學錄取。“我覺得這一陣子命運就像過山車一樣。”她說。
可憐的姑娘,她居然用了“像”——她還不知道自己本就在這個游樂園里、這臺過山車上。
日志往后翻,寫著另一個姑娘,羅彩霞。一趟過山車,她經歷了整整六年。2004年,羅彩霞參加高考,同班同學王佳俊在當縣公安局政委的父親王崢嶸的安排下,冒名頂替前者,被貴州師范大學錄取。毫不知情的羅彩霞落榜,復讀一年后考取天津師范大學。2009年,偶然的機緣使此事浮出水面,同時牽扯出復雜的行政和法律關系。今年8月13日,法院對這起侵犯姓名權的官司做出了最終宣判,被告王崢嶸向羅彩霞支付四萬五千元賠償金。
請原諒,我沒法向你們詳細描述日志里的記載,這趟命運的旅程中,充滿了起伏的詭譎,有那么多的欺騙和隱瞞,那么多的震驚和悲哀,那么多的脆弱和堅韌。
日記中,一個中年男人的命運抓住了我。他叫趙作海,1999年因涉嫌殺害同村村民而被捕,后以故意殺人罪被判處死緩。今年4月30日,當年的“被害人”突然回到村里——正是這一走一歸,把趙作海裹挾進了過山車。很快,這被認定為一起錯案,辦案機關承認其中存在刑訊逼供。無罪釋放后,趙作海當場失聲痛哭。
日志有索引,相同的命運指向佘祥林。他被控殺妻,判刑十五年,獄中度過十一年后,“亡妻”卻突然歸來。佘祥林說,當初認罪,是因實在扛不過審訊中慘烈的毆打。
這臺過山車上,我還找到了聶樹斌。1995年,他因故意殺人及強奸婦女被執行死刑。2005年,此案真兇被捕,然而真相大白的輿論期待卻屢遭波折,至今未能兌現。
我抬頭,看見過山車載著聶樹斌的骨灰和名譽往上爬坡,但爬得艱難。
不愿再看下去,我轉身離開,來到游樂園的出口。這里有意見簿,我忍不住寫了兩句:悲傷,即使枯萎了,也不該被趕到角落里,否則光鮮便無意義。過山車,拆了吧,該有更平穩的容器來盛放這些命運,該有更舒緩的軌道來呈現生活。
插圖 / 操縱命運 / 王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