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芙康
我時常請安的一位耆宿謝世了,可我毫不知曉。老人追悼會的是日上午,我正流連于浙中一座古鎮。同樣不知道的是,這里竟是生養逝者的故鄉。
整個五月中旬,我出門在外,拖著一口旅行箱,南去北來,見了不少業內的人,說了不少圈外的話。看上去信息環繞,其實極其閉塞。
二十日回到辦公室,從一堆信里,翻撿出一份寄自上海的訃告。慘白的紙,印著黝黑的字,告訴我,十二天前,何滿子先生的靈魂,從瑞金醫院走了;三天前,何滿子先生的身體,從龍華殯儀館走了。對何老遠行,早有預感,但九十一歲的老人一旦真的上路,我還是特別難過。尤其不能原諒自己的是,與噩耗隔耳,竟未能靈前默哀。
我拿起電話,又放下,不曉得要打給誰,不曉得如何講話。
大約是1993年夏天,編輯部高素鳳幾經周折,終于拿到了何老的文章。那日高大姐眉開眼笑,揚著信封走進辦公室的樣子,仍歷歷在目。何老的稿子難約,因凡與那里編輯生疏的報刊,他從不投稿。然而,當這篇“投石問路”(何老自述)的文稿被退還后,他不以為忤,倒有了好印象,覺得我們選稿有己見,又尊重作者,可信可交。不久,經他穿針引線,好幾位與胡風案有牽連的文壇舊人,都成了《文學自由談》的寫家。難友們的稿子用得順,作為引薦者,何老的喜悅寫進信里。他欣賞刊物思路,很快將我們引為莫逆。
自那以后,何老賜稿,基本上以每期一文的節奏,少有間斷。直到2007年秋天,寄來他一生的封筆之篇《雜說〈論語〉》后,漸漸淡出寫作。
何老從舊社會一路走來,若講體驗和洞察,表面看無異于一般過來人,其實另有真貨在。因他的正義感,他的表現力,他的戰斗性,在舞文弄墨的隊伍中,尊為魅力四射的驍將,是毫不過譽的。我個人更欽敬、偏愛何老的,恰是他滾燙的文字中,隨處可見的冷幽默。其機鋒所向,多為大大小小、真真假假的文壇聞人。試讀這樣的句子:“掩蓋愚蠢,欲蓋彌彰;臉皮不薄,得天獨厚;利欲攻心,別有一功;三角四角,要死要活……”不動聲色的何老,總會引發你的會心之笑。七八年前,何老還出版過一部《K長官軼事》的漫畫集。何老寫腳本,方成推薦的畫家張靜構圖。何老編排官場風月、妖精打架,配上畫家流利機靈、內涵深曲的線條,妙趣撲面,令人捧腹。讀慣了何老談道理的文章,以為他只是邏輯思維的高手,孰料弄起形象思維來,他絲毫不輸敘事的行家。其實,著急誰不會,憤怒誰不會,義正辭嚴誰不會;而舉重若輕地搖筆桿,則一定不是誰都會。何老會,且深諳其徑。所以何老可愛。
隨著時光推移,何老的可愛之處令人應接不暇。他說他與我們刊物情投意合,是因為他喜歡文字抬杠。我們數次刊文質疑何老的見解,他不以為忤,反而興奮,并多有回敬。其好整以暇、騰挪有致的拳路,很對刊物的胃口。有來有往的交鋒,也讓何老快慰無比。
而今文學藝術繁榮昌盛,同時魚目混雜地春筍般長出裝神弄鬼的偽大家、大師。稍繁華些的碼頭,甚至“百科全書”式的人物也已掛果。一次電話聊天,世事洞明的何老笑言:“老實跟你講,文化大師不論型號,都是‘大師本人謀劃、利益團伙吹打出來的。古往今來,概莫能外。”他還憂慮:“大師滿天飛,我只擔心未來文藝史,裝不下這么多大塊頭。”
亦有人尊何老為大師,何老啞然失笑,說這些人是拜把子看錯了腦殼。年邁的何老,既不刻意將自己做舊,更不聊發少年之狂,總而言之,他德高望重,又不屑德高望重。與我們晚輩來往,隨和坦誠,讓我們很自在,想必何老也是很舒心的吧。每期新刊寄上,十之八九何老都有點評,心直口快,當贊則贊,該譏則譏。我們的一位男作者,被他喻為無靶放彈的騎士;我們的一位女作者,被他比作一鍋亂燴的炊女;他引用一位賈姓教授的抱怨,批評我刊的發行“實在差勁”。當然,還是鼓勵居多。何老曾用分量不輕的話表揚過編者的《答友人》,激賞過作者陳沖、楊牧、李夢、田曉菲、李建軍……
這些年來,由何老引起的話題,編輯部津津樂道的,總有幾則風雅往事。有一天,得到消息,同我們交往不久的何老,將“偕同主婦,登門拜訪”。我騎車跑了幾條街,把接風宴選在重慶道一家菜館。
那年何老八十高齡,敏捷多言,似與先前想象的有些距離;何夫人吳仲華七十七歲,端莊典雅,完全可見年輕時的風采。同事們與二老均為初識,包括聞訊而來的民俗專家張仲。于是一時拘束,彼此握手而無言歡。等按序坐定,我便問客殺雞:“何老,喝什么酒?”未待何老答我,張仲遞上一個紙盒:“我已帶來。”“什么酒?”何老問。“本埠特產……”那邊尚未說完,何老已斷然擺手:“我不喝。”“何老,你戒啦?”張仲大感詫異,他早已風聞老人的飲酒之好。這時,吳老師一旁低聲嗔怪:“客隨主便嘛。”何老根本置若罔聞,朗聲說道:“我不喝雜牌子,只認五糧液。”見八旬翁要酒吃,且要得如此坦然、灑脫、不見外,滿座大驚大喜,一個個歡叫出聲,打心眼兒里喜歡上老頭子了。何老卻并不放過夫人:“攔什么攔!到了‘自由談,還不講實話?我喝五糧液,也是為了你,幫你老家酒廠搞促銷嘛!”原來吳老師是蜀國人,實出意外。她與我川音相認,飯桌上遂從她的蓉城到我的達州,平添不少鄉親新話題。
又兩年后,何老、吳老師攜女兒何列音,北游到津,受邀與我們再次歡聚。朋友華年,曾在東瀛做過餐飲,放洋歸來,于津門西餐重地小白樓重操舊業。這老弟機敏過人,擅長中日融匯,故菜品經典,天天雅士盈門。此番華年受我托付,親自推敲菜單,又備出五糧液兩瓶,以免走上回的彎路。編輯部諸位與二老已屬故友重逢,有“舊”可敘,一握手一擁抱,便親近得無以復加。席上有人頻頻拿出相機,將眾人導演出各種組合。那晚,何老談鋒依舊,加上交流又有內容,大家盡興而散時,才發現周圍酒家全打烊了。
這次見面,似乎是個轉折。我對何老,更覺可親可近;也分明看出,何老對我,亦有喜愛之心。尤其老人視我為“熱愛吃飯”的同好,讓我十分欣然。我去上海看他,見他同吳老師讀書寫字,談天說地,日子簡樸,卻毫不潦草,講究美食,又從不貪杯,令人欽羨不已。他們帶我吃飯,川菜為主,浙菜為輔。瞧我食欲健旺,二老呵呵直樂。
有兩年我常去上海,但無法做到常去看望何老。有時只打個電話問候,卻像咫尺天涯,何老很不滿意。其實,我有心理障礙,只要見面,二老必定帶我上街吃飯。看他們步履蹣跚,我實在于心不安。有一回,我先去他家,他于是曉得我還有數日逗留,就以為我會再去。最后知我已回天津,電話中揶揄我:“怕吃飯而溜號,巴人豪氣哪里去了?”那年陳逸飛過世,我頭天到上海,時間花在去浦東棕櫚泉陳宅吊唁。轉天上午參加追悼會,下午趕回天津。因來去匆匆,便未告訴何老。不料悼念時相遇的熟人,與他通了信息。之后何老信中提及此事,雖無責怪,并封我為“忙人”,將臺階給我;但我知道,何老對我過門不入,是有意見的。
2004年10月,何老和吳老師結婚六十周年。二老情趣盎然地籌備紀念,并邀我同樂。何老生活中對“精氣神”的張揚,人生中于“儀式感”的重視,由此可見一斑。我欣然應允。未料喜期臨近,卻因一件不大不小的俗務,難以脫身。只好請書法家王全聚趕書賀聯,用“快件”寄上。事后何老來信,寬容我的爽約,介紹賀聯送達及時,由司儀誦讀,為聚會添色不少。閱信方知,外地遠客,僅邀我一人,故安排在宴席首桌,并附座單為證。我獲此抬舉,受寵若驚。細讀名單,又不免稱奇,那日賓客竟有六桌之多。賈植芳、王元化、黃裳、耿庸、馮英子、趙昌平……我生生錯過名流滿座,歡笑滿室的盛況,非常無奈,又深感自責。我理應克服困難,完成這趟志喜之旅。滿堂浪漫的歡宴中,添我一張笑臉,多我幾句祝辭,當然不足為道,但哪怕只是錦上添花,也算盡我一份孝敬。
大約兩三年前,何老來信,開始調侃自己,為求活命,已遵醫囑改飲紅酒,但此物入口,與糖水無異,只得紅白全戒,過上了清教徒的日子。又說他斷酒之后,常有無名苦惱,記憶和思維愈來愈糟,盡管仍有文章寄上,無非余勇可賈,四川話“提虛勁”也;終有一天,不為你們動筆,也就不再寫了。似乎是最后一信,他說自己精神委頓,諸事乏善可陳,并有“不亦哀哉”之嘆。
眼前訃文,給何老列出好幾個名號,都對,都準,又都欠著圓滿。積我多年體會,了解一位作家,就是讀他的文字,如果有緣相識,就是聽他的談話。何老與我,已有“千言萬語”的交往。所以我眼中的何老,活得之清醒,之真實,之從容,之講究,在高齡文人中,實為鳳毛麟角。
我重新拿起電話。此刻,我知道我該打給誰了。話筒里傳來吳仲華老師的聲音。
“哦……你去了富陽,那里是滿子的故鄉……什么?你說你到了龍門?哎呀,龍門是滿子的老家呀……17號?上午?對呀對呀,那時正開追悼會。怎么這么巧,你剛好在龍門……”
服喪期間的吳老師,八十八歲年紀的吳老師,除了有些疲憊,清晰如昨,溫婉不減,這使我放心和欣慰。
富陽龍門,富春江南岸氣勢恢宏的一座明清建筑群。我對吳老師說到龍門,是因為我在那里讀到了何老的題辭。“讀懂中國”四個大字的石碑,就立在古鎮入口處。
在山鄉古鎮讀到何老,想到何老,當時以為只是巧合,也絕想不到去探究何老與龍門的關系。現在想來,我與何老真是心心相印,緣分非凡。同一個時辰里,上海為他開著追悼會,陰差陽錯,我卻行走在他童年的街巷中。兩地車程三小時,千古一別擦肩行。但吾心稍安,畢竟,在我并不預知的何老的故鄉,異乎尋常地感觸到了何老的氣息。這,又何嘗不是別一種送行呢?
【選自《天津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