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個年紀的小人物,在小時候大多有兩個理想,一是當司機,一是當兵。當司機還要當大車司機,最酷的就是長途公交車的司機,看到他們稍微轉動一下方向盤,就能讓我們東倒西歪,一踩油門,就能帶我們到想去的地方,真是羨慕死人了。當兵就更不用說了,不愛紅裝愛武裝,手中緊握沖鋒槍,殺敵衛國保家鄉。這兩種職業,都是權力與力量的象征。這可能與我成長的那個年代,個人是如此的無力與無助有關吧。
大概到了高中的時候,我漸漸喜歡上了魯迅。魯迅手里沒有槍只有筆,然而他的筆,卻是投向黑暗的標槍與匕首,比任何刀槍都鋒利。魯迅也不是開公共汽車的,然而,他的文章,卻在指引一代又一代的中國青年人。我想,雖然崇拜的對象從司機、士兵轉移到魯迅身上,在內心深處,我還是期盼一種相同的東西:一種批評的權力,一種對付黑惡勢力的力量。
可是,在我人生的理想逐漸樹立起來的那個時候,中國的政治尚處于不正常的年代,例如,魯迅很偉大,是我的崇拜對象,可這偉大卻不能被普通百姓分享,在歷次政治運動中,魯迅甚至被少數掌握了話語權的統治者作為傷害良知與敢言人士的武器。這一點我深有體會,并被深深傷害。魯迅投向敵人的標槍,被一些別有用心的人用來投向了自己人,投向了那些想學習魯迅關心社會、關心國家的有識之士……
一晃就是二十年,要當魯迅的理想并沒有像“當司機”與“當士兵”的理想一樣煙消云散,由于改革開放與思想解放,更因為信息科技的發達與互聯網的出現,我終于在接近不惑之年的時候,開始悄悄踏上追尋少年理想之路——我成了一名網絡寫手,一名雜文作者,一位寫博客的……
然而,這時的我,不知道是因為成熟了,還是因為棱角已被磨平,已經不再幻想自己的作品是投向黑暗的標槍,而僅僅是為了表達自己意見的工具與平臺。也就是說,從一開始,我就把寫作當成了我的“權利”,而不是一種“權力”。
也許是沉浸了這么多年,也許是憋了太久,雜文寫作一發而不可收拾,短短三年,我就寫了上百萬字的雜文。更讓我自己也想不到的是,一開始的自娛自樂,只是為了享受自己的“權利”的寫作,竟然一下子擁有了那么多讀者。支持我的信件從全國各地飛來,弄得我有點糊涂,也有點感動,而最終,也改變了我。
批評權貴,監督政府,表達意見是憲法賦予我們的權力,也是一個人與生俱來的權利,雜文是“無權者的權力”,我們用雜文的形式對不公正吶喊,對當權者實行監督,對丑惡現象無情揭露……有那么幾次,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我飄飄然,以為自己已經實現了“魯迅夢”,已經是一位“以筆當槍”的戰士,一位所向披靡的勇士……好在這個時候,我猛然驚醒,因為我還沒有忘記魯迅。我想起了,曾幾何時,一些人是如何利用魯迅來傷害善良的人的,這個時候,我清醒地認識到,任何可以投向敵人的標槍,同樣可以傷害朋友,甚至我們自己。
我的個人經歷形成了我自己的雜文風格,想改也改不掉,好在還有一些讀者喜歡。我現在總結一下:
第一,也是最重要的一點,由于將近四十歲才開始寫雜文,我一開始就避免把寫作當成一種職業,用鄢烈山老師的話說,努力做到“我手寫我心”,不追求發表,不介意稿費,更不會為了發表與稿費而迎合報紙雜志與讀者的特殊胃口。這樣堅持下來,雖然也有不小的經濟損失并錯過很多正規媒體發表帶來的“名氣”,但最大的安慰是讀者所調侃的:你的文章即便不落作者名字,我們讀一小段,也知道是你的……
第二,把雜文當成刺向黑幕與黑暗的投槍之時,避免傷害任何無辜與弱小。時刻意識到“無權者的權力”也畢竟是權力,只要是權力就應該受到限制,除了法律的限制,還有道德與寫作者倫理的約束,都是我時刻記在心里的。即便在我們被激怒,在我們“出離憤怒”的時候,也要帶著愛而不是仇恨去寫作。
第三,我們生活在一個特殊的時代和一個特殊的國度,在相當長一段時間里,我還會用自己的寫作去爭取我自己的權利,也去為大家的權利呼吁吶喊;同時,我也會使用好雜文帶給我的權力,讓這權力為公平公正服務,揭露腐敗與黑暗。
希望今后我能一直擁有讀者的支持,也希望他們在支持我的同時,對我的這點“權力”實行監督。
作者漫像 / 楊濟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