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培云
竟敢為“黑社會”辯護?你要自絕于人民么?重慶打黑審判中,當七十五歲的趙長青等律師為“紅頂商人”黎強辯護時,立即引起了部分民意的強烈反彈。有網民甚至稱這些律師是“黑社會的狗頭軍師”。
據報道,趙長青辯稱公訴機關對黎強“組織領導黑社會”的指控證據不足。理由也并不復雜,“黑社會是有組織的犯罪,而不是犯罪的組織。不能說這個公司犯了罪,然后把這些行為加起來,就是黑社會”。而同為辯護律師的周立太亦公開表示,“重慶打黑運動化、擴大化。”
“黑”需要打,而且也不是現在才要打,這個道理婦孺皆知。事實上,作為一個遠程旁觀此次審判的普通公民,對于諸如操縱上訪、制造群體性事件、給政府施壓等事實,我也想不出這些與“組織黑社會性質組織”等罪名有什么必然聯系。與此相反,若無其他犯罪事實與證據,上述行為仍不過是一種權利訴求,我們不能武斷地認為與政府博弈的社會組織就是黑社會組織。否則,《憲法》豈不成了黑社會的保護傘?
這還不是問題的關鍵。關鍵在于為什么堂堂幾位辯護律師,竟被反對者誣為“黑社會的狗頭軍師”?一個常識是,且不論黎強是否真的“涉黑”,但作為一位站在被告席上的公民,他是完全有權利自我辯護和被辯護的。一方面,他已經被剝奪了部分自由,無法親自調查取證,需要專業律師為其辯護;另一方面,從邏輯上說,倘使一個人只因為“罪大惡極”而失去被辯護的權利,實則是將每位社會成員都置于某種危險之中。沒有程序正義,任何人都可能因為“罪大惡極”而入罪。
法律必須保衛社會。顯然,相對控訴權的進攻性而言,辯護權充其量只是一種防御權。它不為實現針對某個疑犯之偏袒,而是為了保衛社會之整體性防御。亦如趙長青所言:“判錯一個人的危害,比抓不到一個罪犯更嚴重。之所以在刑事案件中允許被告聘請律師,既是保護其公民權利,也是一種對公權力可能出現疏忽的制衡。”
令人嘆息的是,律師被當作“辯護人同黨”的事情在今日中國并不鮮見。一些律師,只是盡著自己的職業本分做事,卻成了有罪的人。在不同的條件下,他們分別受到民意與官意的狙擊。法學界早已注意到,現在許多的刑事案件,一般律師都不敢接。
法官必須獨立斷案,否則將形同虛設;同樣,律師辦案也不應該受到官意與民意的干擾。哈佛大學法學院教授艾倫·德肖微茨為主張“為辯護人辯護”,曾經打過一個有趣的比方:“有時你得提醒公眾,在刑事案件訴訟中被告辯護律師并沒有犯罪,正像產科醫生自己并沒有生孩子一樣,犯罪的只是他們的委托人。”更何況,他們的委托人又何嘗都是罪犯呢?
倘使我們承認,相較警察權、檢察權與審判權而言,辯護權只是一種權利而非權力,就不難發現網民對辯護律師的狙擊,用錯了方向——民意糾正的,本該是權力的運行,而非權利的行使。
又見“民憤極大”,審判沒有開始似乎就結束了。這樣的場面,難免讓人想起封閉年代在廣場上受刑的“人民公敵”。這種示眾式刑罰遍布人類歷史,更多是為了權力訓誡社會而設,絞刑架下也因此吊著無以計數的替罪羊與儆猴雞。然而,今日中國正逐漸走向開放社會,開放社會只有“公民”,而沒有“人民公敵”。因此,法之正義必須從廣場回到法庭。
重慶官方的急于表態、大眾媒體對案情的熱衷報道,正在形成一種紙上廣場或者電視劇場的效應。在場者同樣急于表態,做有罪推定,行“民間嚴打”。殊不知,讀者從新聞紙或者電視鏡頭里看到的仍只是對整個案件的斷章取義、三言兩語或者幾張照片。倘使因此給被告定罪,這一切與草菅人命何異?
劇場正義不是現實正義,而是一堆情緒正義。君不見,即便是像影片《全民判決》那樣將法庭搬進新聞演播室,讓每位國民都手握遙控器直接判斷一位嫌疑犯是否有罪,是否該被判死刑,這個直播過程和公眾的情緒仍是一樣容易被操縱的。按鍵的那一秒,你也許只是為了表達自己看到某張照片或某段視頻時的憤怒之情,然而,在另一邊,那個可憐巴巴的被告卻因為你的一票,彈指間,生命灰飛煙滅。
(本刊有刪節)
插圖 / 人人有禮 / 杜學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