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玲
魯迅逝世后,時在美國的林語堂親撰《魯迅之死》一文,稱譽魯迅為真正的“戰士”,并言“魯迅與我相得者二次,疏離者二次。其即其離,皆出自然,非吾與魯迅有輊軒于其間也……吾始終敬魯迅;魯迅顧我,我喜其相知,魯迅棄我,我亦無悔。大凡以所見相左相同,而為離合之跡,絕無私人意氣存焉。”
悼詞情真意切令人動容,后人多據此推衍魯、林二人坦蕩磊落,君子交惡卻惺惺相惜。而悼詞未必是作者的本意,林語堂眼中的真實魯迅,或許只能訴諸筆端,悄悄記錄在日記之中了。
林語堂自謂“魯迅與我相得者二次”,可知林與魯迅曾有一段交情不錯的時光。
1923年夏,林語堂從歐洲留學歸來,由胡適引薦受聘于北京大學英文系,此時的北大教授已分為兩派,一以周氏兄弟為首,一以胡適為代表。林語堂與胡適私交甚好,卻出人意料地加入《語絲》,站到魯迅旗下。1925年學潮游行中,他曾與學生們一起走上街頭,拿竹竿和磚石與軍警搏斗,受到了魯迅的贊譽。魯迅兩次致信林語堂,將林引為革命同志。
1926年“三·一八”慘案爆發時,時任女師大教務長才兩天的林語堂寫下《悼劉和珍楊德群女士》,與魯迅的《紀念劉和珍君》呼應閃耀。1926年邵飄萍遇害后,文人學者多南下逃難,林語堂遠赴廈門大學,不久魯迅離京,亦接受林的邀請前往廈大。在廈大的四個月,二人雖屢遭排擠,交情卻愈加深厚了。林曾說:“我請魯迅至廈門大學,遭同事擺布追逐,至三易其廚,吾嘗見魯迅開罐頭在火酒爐上以火腿煮水度日,是吾失地主之誼,而魯迅對我絕無怨言,是魯迅之知我。”(林語堂《魯迅之死》)。魯迅也在致許廣平的信中說:“其所以熬著者,為己只是有一個經濟問題,為人就怕我一走,玉堂(即林語堂)立刻要被攻擊,因此有些彷徨。”二人相知相敬可見一斑。這段歲月,該是林氏所回憶的“相得者”吧。
后人研究林、魯二人,將二人友誼以1929年的“南云樓風波”為轉折。魯迅在日記里說:“二十八日……晚霽。小峰來,并送來紙版,由達夫、矛塵作證,計算收回費用五百四十八元五角。同赴南云樓晚餐,席上又有楊騷、語堂及夫人、衣萍、曙天,席將終,林語堂語含譏刺。直斥之,彼亦爭持,鄙相悉現。”林語堂在四十年后作《憶魯迅》一文回憶道:“有一回,我幾乎跟他鬧翻了。事情是小之又小,是魯迅神經過敏所至。那時有一位青年作家,他是大不滿于北新書店的老板李小峰,說他對作者欠帳不還等等。他自己要好好地做。我也說了附和的話,不想魯迅疑心我在說他。他是多心,我是無猜。兩人像一對雄雞一樣對視,足足兩分鐘。幸虧郁達夫做和事佬,這樣一場小風波,也就安然流過了。”郁達夫在《回憶魯迅》中稱這是“因誤解而起正面的沖突”。據郁的描述,當時魯迅有了酒意,“臉色發青,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林語堂也起身申辯,氣氛十分緊張,郁達夫一面按魯迅坐下,一面拉林語堂夫婦走下樓去。此番風波之后,林語堂與魯迅便正式決裂了。魯迅諸多文章中皆有對林語堂毫不留情的批評譏諷,而林語堂的日記中也寫道:“八月底與魯迅對罵,頗有趣,此人已成神經病。”(見1929年8月日記)
然而兩位大師的決裂,當真是由一個小小的誤會引起?若非事前已存有芥蒂猜忌,怎會公然在眾友人前爭執?
細究林語堂日記,不難發現早在“南云樓風波”之前,林語堂與魯迅之間已有分歧。追根究底,這根源于二人對于中國人的“國民性”截然不同的看法。
林語堂的“國民性”探究是一種兼及正負的較為全面的研究和描述,他雖然也認為中國人“國民性”中有若干缺陷,卻也對一些“國民性”特征譬如“中庸之道”予以欣賞。他推崇的“高地人生觀”,實則是一種融合了儒家的謙遜耿介和道家的超塵脫俗、自然簡樸的人生理想和處世哲學。
林語堂在上海創辦《幽默》,以性靈閑適折射對世事的思索與批評,被魯迅視為怯懦與奸猾。魯迅猛烈抨擊的“國民性”,聚焦于占國民最大多數的農村底層民眾的羸弱病態的精神狀態。對于愚昧、麻木、怯弱、懶惰、巧滑、茍安、奴性、精神勝利、自欺欺人甚至“人吃人”等,他一向痛加批判,且語多峻急,極盡譏諷。這一根本性的分歧,在林語堂的日記中亦有記載:“魯迅說中國人談不到個人主義,談不到‘主義,只是個體自由行動而已。我說‘欺負人與‘被欺負是中國社會的兩階級,是一切社會沉寂之原因。(見1929年1月24日日記)此次討論的不歡而散,使二人友誼瀕臨破裂。半個多月后,林語堂已刻薄地將魯迅稱為“神經變態”了。(見1929年2月16日日記)
“南云樓風波”后,林語堂日記中絕口不提“魯迅”二字,取而代之的卻是與周作人、胡適、徐志摩等人往來親密。此時在林語堂的眼中,魯迅已不再是當初攜手互助的同志,而是深惡痛絕的敵人了。
【原載2009年10月30日《文匯讀書周報》本刊有 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