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日中的“君子國”

薛涌

傳統之所以有生命力,就在于它能夠幫助我們對付現實的挑戰。中國的傳統節日,必須拿出對現代人的靈魂有感召力的價值來,否則就難以保持其永久的生命力

在美國,剛剛過去的圣誕節,就像以往的圣誕節一樣,總能聽到各種購物的奇聞。這次的一個奇聞發生在加州。

當地有家叫Safeway的連鎖店,在圣誕節那天下午門鎖壞了。這是家二十四小時的連鎖店,平時根本不用鎖門,所以也沒有人檢查門鎖是否還管用。但是,圣誕節這天各家店都關門,這家也不例外。而許多顧客,因為節前忘記購買必要的日用食品,這時也確實有購物的需要。大家發現了這家不上鎖的店,就大模大樣地走進去采購。本來關門的店,一下子門庭若市。

很快,有人報告了警察。警察聞訊趕到,發現了不可思議的情景:店門不上鎖,店員無影無蹤,但是顧客盈門,熱鬧非凡。大家不僅秩序井然地購物,而且都把錢自覺地留在收銀臺上,沒有任何搶劫偷竊的事情發生。連鎖店接到報告后,也馬上進行清查,發現除了照價買走的貨物外,東西全無丟失。同時,該家連鎖店的另一支店在圣誕前夜也發生了門鎖失靈的事情,同樣是任何東西都沒有丟。店方只有一個勁兒地大贊顧客的“圣誕精神”。

此事聽起來離奇,但如果你居住在我現在住的小鎮上,恐怕會覺得很正常了。我是夏天剛剛搬進來,覺得這里就像個君子國。一次開車迷路在路邊停了下來。后面的車也隨即停下來。我本來以為自己找路時方向盤把握不穩定,致使車在路上東搖西擺,人家停下來要和我說說理。沒有想到,下來位中年婦女,和顏悅色地問:“你是不是迷路了?”于是耐心地把路給我交代清楚。妻子去到垃圾站倒垃圾,剛從車里拖出個大紙箱子,冷風刺骨中馬上有位素不相識的紳士接過去放在廢紙回收箱中。不久前的感恩節,妻子帶著女兒到鎮中心地段挨家挨戶要糖。結果發現:各家糖果充裕不說,還有幾家四門大敞,準備了豐盛的食物,不管是否認識,一概來者不拒。難怪房地產代理人一直向我們這等顧客建議:即使在這種昂貴的地方發現一處便宜房子也不要輕易購買,因為鄰居都太富了。逢年過節或者遇到慈善事業人家慷慨起來,你陪不起,會覺得自己屬于另類。而這是那里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圣誕前夜,我們為了在新居住地多認識些鄰居,去了教堂。除了免費聽聽圣誕音樂外,就是看那些善男信女祈禱。最后一個節目是捐錢。這一點是我們事先想到的,人家教會的經營需要有基本的經費,主要靠教友的捐贈。我們聽了人家唱詩班的音樂,捐幾塊也算個門票錢吧。但是,到了捐的時候才知道,錢根本不是為教會捐的,而是直接捐給慈善組織。捐的方式也很文明:在圣誕歌聲中,一個小籃子在來賓中相傳;籃子傳到你手中時,你把自己捐的錢放進去。沒有人能看見你捐了多少,沒有公眾的壓力,一切靠自覺。不過,別人捐了多少,則能在一瞬間有那么一瞥的機會。我看那籃子里滿是十元、二十元的大票子,還有更大面值的支票。女兒還報告說她看見百元的大票子,言下之意自然是埋怨父母準備的錢太寒酸了點兒。即使在這些普通人中,我們也有了點另類感的慚愧。

我們全家都不是基督徒,對圣誕節也沒有任何宗教意義上的感情。不過,每個圣誕節,都有些讓我感動的東西。這個節日的基本精神,就是救助和關懷那些不那么幸運的人。比如,電視上報道一個無家可歸的中年婦女,圣誕節前后居然當了志愿者,到街上為慈善組織募捐,幫助更窮困的人。她對記者說,當能夠這樣為別人提供幫助時,突然覺得自己的生活有了意義,也暫時忘記了自己的困境。

美國遠不是個夜不閉戶的國度。相反,在商店里偷盜,甚至店員自己偷盜,一直是個大問題。如果你到美國開店,我勸你不僅要裝堅實可靠的門鎖,還要有報警裝置,否則遇到緊急情況會措手不及。不過,前述的君子國行為,在圣誕期間也經常出現。因為這樣的節日,總是以某種崇高的價值為感召。人們在俗世中你爭我奪,但是這種節日則給人一種超越世俗的機會,讓人至少暫時地凈化一下自己的靈魂,哪怕是體會一天當天使的滋味。

圣誕節后不久,春節也就要到了。這幾年所謂洋節沖擊下本土節日的危機,已經成為中國公共話語的一部分,甚至傳統節日被列為申遺的范疇。但我們應該知道,傳統之所以有生命力,就在于它能夠幫助我們對付現實的挑戰。傳統通過申遺被博物館化,則恰恰說明其和現實的脫節。我們不能為捍衛傳統而捍衛傳統,而應該更多地考慮傳統所代表的價值是什么。具體而言,那就是傳統節日所代表的價值是什么。春節也好,中秋也好,如果僅僅限于大家聚一下、吃一頓、放放鞭炮,這樣的節日在現代社會就很難再有生命力。中國的傳統節日,必須拿出對現代人的靈魂有感召力的價值來,否則就難以保持其永久的生命力。★

(作者為美國Sulfic大學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