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 涌
北京是否應該恢復城墻?這個問題,是被兩個系列的事件所刺激出來的。第一個系列,是接連不斷的“首都變首堵”的新聞;另一個系列,則是申遺熱,一會兒某地搞出一個曹操墓,一會兒夜郎國也要恢復,文化遺產被迅速地市場化,而且在迅速升值,甚至沒有也可以生產出來。
這就讓我想到:既然舉國不惜工本、甚至從無到有地創造名勝古跡、文化遺產,為什么放在眼前的既有遺產要給毀掉?那些剛剛毀掉不久、大家還沒有忘記的遺產,比那虛無縹緲的夜郎國是否更容易恢復?順著這個邏輯走下去,我們自然應該問:北京的城墻是否應該重建?
上個世紀80年代初,我大學畢業當記者,就北京的交通和城市建設問題采訪過不少專家。記憶最深的,還是聽梁從誡先生講其父梁思成與北京城墻的故事。
當時解放軍大兵圍城,梁思成所居住的清華園已在解放軍手中。他每天在家門口看著一隊隊卡車拖著大炮向城里的方向開動,心里暗暗嘆氣:“完了,全完了。”梁思成一生投身于古建筑保護,最知道北京城里有多少寶貝。近代中國命運多艱,但北京神奇地躲過了大規模的現代戰爭。面對如此攻城的架勢,北京怎么可能存活呢?
一天,突然幾個大兵來訪,用軍車把梁思成先生帶走。家里人心驚肉跳,不知道要出什么事情。但等到梁思成先生回來,他心里已經充滿了對共產黨的嘆服。他告訴家人,解放軍的指揮官讓他幫助標出重要的歷史文物地點,承諾在攻城戰中盡最大的努力回避。梁先生活了大半輩子,還沒有見過如此文明的中國軍隊。當然,幸運的是,北京的守軍不戰而降,古都完好無損。梁先生更是全副身心地投入古建保護,特別是針對北京的城墻,設計了適應現代社會要求的保護方案。梁從誡先生還給我看了幾張梁思成當年設計圖,比如城墻頭上改建成了公園,有座椅綠蔭供居民休閑。對比現在烏煙瘴氣的北京,這圖紙上景象簡直如天國一般。
但是,投入了如此大的心血和熱情后,聽到的消息卻是城墻要拆。梁思成百思不得其解:“當年你們下了那么大的決心要保護下來的東西,怎么到了手后自己反而要拆?”
現在我們都知道,這背后的道理是當時所信奉的工業化模式:如果在天安門城樓上極目四望,映入眼簾的都是煙囪,那就是繁榮昌盛的標志。這和如今有經濟學家說堵車是經濟發展的標志是一個道理。
在80年代初我采訪的專家中,仍有不少相信這樣的現代化。有位教授就說:“我至今仍然主張拆城墻。城墻不拆,北京就沒有辦法現代化。舉例而言,城墻不拆,二環路哪里來?沒有二環路,北京怎么能有現代化的交通?”
這些話,我二十多年后依然忘不了,也幫助我思考北京的問題。從這種傳統的“現代化”的角度看,二環路確實讓北京變得車水馬龍了。沒有二環,北京的交通流量就要打折扣。但也正是在這一點上,城墻確實不僅僅是城墻問題。城墻是一道天然屏障。沒了這道屏障,機動車就可以長驅直入,各種現代化的“發展”也跟著向市中心蔓延,乃至四合院等等文物,全被席卷而去。北京被“現代化”洗劫了。
再設想一下城墻不拆的后果:城門洞子容不下那么多機動車。在現在的二環路內,要被迫依靠地鐵、公交、自行車、步行作為主要交通手段。交通流量得到了控制,市內就無法過度發展。許多摩天大廈蓋不起來,大部分歷史文物都會得以保存??諝?、綠化也都比現在好得多。即使從經濟發展的角度看,北京的旅游資源,會比今天高出數倍。當然,我們還可以看看世界幾大歷史名城:羅馬、威尼斯、佛羅倫薩、阿姆斯特丹、布魯日……人家哪個像北京這樣通過洗劫自己的歷史而現代化呢?恰恰相反,這些城市都精心保持了前近代的步行特色,保護了自己的文化遺產,在當今的后現代社會,反而成為最為前衛的城市。不僅宜居,經濟上也十分繁榮。怪不得,現在世界上的城市規劃的主流,都講究“尊重城市的歷史脈絡”。這是被全球現代化史和城市化史證明的原則。
北京怎么辦?與其看著二環路上由機動車搭起的冒著尾煙的城墻,還不如設法把老城墻恢復。當然,這要花許多錢,在城建上動大手術,在許多地段,恢復幾乎完全不可能。不過,即使部分地恢復恐怕也比完全不恢復要好。夜郎國都要申遺,北京的城墻難道就一錢不值嗎?城墻的恢復,會逼著北京整備公交體系,在市內建設步行道、自行車道網絡,除了公交、警車和救護車外,把所有機動車都排拒在當今的二環路以外。市內一些剛被拆除的古跡文物,也可以漸漸復原。難道這不是一個更好的北京嗎?★
(作者為美國薩福克大學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