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開
在語文教育里,最富中國特色的莫過于摘抄和記誦“好詞好句”。某晚,女兒在做一本《語文拓展與訓練》作業。里面有一道題目:寫出和“翻來覆去”相似的三個詞語。
女兒說:“爸爸,請幫我想三個跟‘翻來覆去相同的成語!”
我隨口就答:“游來游去!”
女兒媽媽說:“不對……兩個‘游字相同……”
我苦思冥想了半天,總算說了一個:“眉來眼去。”
女兒的媽媽勉強同意,但“翻”“覆”是動詞,“眉”“眼”是名詞,總不配。
我很努力才想出這個詞,實在辱沒自己研讀文學二十年的薄名。
漢字和詞語,作為造句單位,大多數并無特別的褒貶傾向。在《現代漢語詞典》里,這些詞按照拼音順序排列,顯示出了詞語與詞語相互平等的觀念。每個詞語在形態和表達意義上,都有自己獨特的價值,一個詞不比另一個詞更好,詞與詞之間也沒有特殊的等級差。有獨特文學追求的優秀作家,都回避俗語,研求新句。
如要求學生背誦的《荷塘月色》,開頭就極“平淡”,無奇特的詞語。我仔細地排查了整篇文章,成語寥寥,“好詞好句”無蹤,換成中小學生的作文要求,大概只能勉強合格。
文章里那幾段著名的“好句”,如“微風過處,送來縷縷清香,仿佛遠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似的”和“光與影有著和諧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著的名曲”,句子拆開成單詞單獨來看,并無特殊之處。其中的“微風、渺茫、和諧”等詞,實在算不上特別的“好詞好句”。它們只是被作家有機地組合到一起,準確傳神地表達出那一刻的細微感受,才形成了整段的“好句”。這“好句”,也必須融合到整篇文章營造出來的特殊氣息里,才有價值。
朱自清是一名有追求的散文大家,他在行文中,精心擇取情感色彩很淡、語氣相對平和的中性詞語,盡量排除華麗、高亢的詞語,營造一種內斂的氣氛:不偏倚、不渲染、不煽情、不造作、不激進、不頹喪。這是一位審美個性卓絕的文學家,他因為不隨流俗,不入媚語,不喊口號,他的作品才具有自己獨特的風格。
語文教育的“工具性”思維,讓語文教材的編寫者只見樹木不見森林,看到的只是一個個死詞死句,并且規定這些脫離了“文學”肥沃的土壤,被折斷下來的、枯干了的詞句才是學生學習的核心內容。他們或許以為,用這些“好詞好句”堆砌到一起,就會變成為他們所認同的好文章。
學生在這種死板的語文教育邏輯下,變成了可憐的詞語垃圾收集者。他們每天忙于尋找散落在地上的詞語碎片,把枯枝敗葉掃到作業本這個垃圾筐里,為變成詞語的垃圾大王而白費功夫。一只垃圾桶裝得再滿,散發出來的也是臭氣,而不會釀造出飄香的美酒。
不去閱讀經典名作,不去感受這些作品給人們帶來的高尚情感,而專注于搜集“好詞好句”,是典型的殺雞取卵。就像是把一頭美麗的馴鹿殺死,剁成碎片,然后讓學生們來圍觀鑒賞這些肉塊。好的作品,不會堆砌“好詞好句”。欣賞一篇作品,就要用心地去感受其整體的品格,凌遲肢解,只能得到片鱗只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