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靈敏
改革開放以來,我們的經濟生活發生了巨大變化。與此同時,我們正在面臨一場全面、深刻和持久的精神危機。
中國自1978年開始的經濟起飛,是在大亂之后開始的,沒有思想啟蒙運動。突破“兩個凡是”的束縛,只是為政治路線的轉變做了準備,“摸著石頭過河”、“貓論”意味著行動在意識之先、理論準備不足,如亞當·斯密的《道德情操論》、馬克斯·韋伯的《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這類試圖建立引領市場經濟的社會意識的著作,在中國一直沒有出現。法制意識,平等、自由、民主及納稅人意識、公民意識、公德與良心、正義等與市場經濟良性運行如影隨形的現代觀念,至今仍付闕如。伴隨著改革的深化和矛盾的凸顯,民眾心理和精神層面的危機也日益凸顯。
這種危機,在很多時候被歸結為“信仰危機”。于是,很多人把希望寄托于宗教,指望通過徹底的信仰自由和宗教復興來拯救中國人的精神,似乎只要所有中國人都信了教,精神危機的問題就能迎刃而解。
然而環顧世界,當代的暴力沖突往往貼有濃重的宗教標簽:北愛爾蘭長期的暴力、中東巴勒斯坦和以色列的戰爭、印度和巴基斯坦的交惡,更不用提有著濃厚伊斯蘭原教旨主義背景的恐怖分子對世界造成的威脅。而在這些社會內部,也很難講精神危機的問題就全然不存在了。
在中國,雖然沒有占統治地位的宗教信仰或“國教”,但世俗性的信仰,其普及程度之大、覆蓋面之廣、所引發的狂熱之猛烈,是讓很多宗教都望塵莫及的。過去60年,我們信仰過“紅太陽”,信仰過“三面紅旗”,信仰過“階級斗爭和無產階級專政”,信仰過“四個偉大”、“三個無限”……然而,短暫的狂熱之后,當人們發現自己的先輩以至同輩的許多人被自己的信仰所擊倒、甚至陷入無力自辯的困境時,巨大的空虛感占據了人們的心靈。很多人從盲目的相信迅速滑向了什么都不信。以至于,現在只要提到革命英雄和先烈們的理想或信仰等,大家馬上就會條件反射地進行道德上的審查和自我審查:這些革命先烈真的像歷史教科書里所說的那么高尚?這會不會又是一種意識形態的宣傳或欺騙?
顯然,信仰屬于高層建筑,卻不是形而上、虛無飄渺、無跡可尋的東西,它的有無存亡仍然受制于物質基礎以及統治階級的意志,強制的信仰和道德宣教無助于解救精神危機。
今天,處于急劇轉型期的中國,存在諸如貧富差距、腐敗、社會正義不彰等問題,每個人都似乎處于一個巨大的螺旋中,被一股不可知的強大力量所裹挾。人人都或多或少知覺到問題之所在,卻深感渺小和無能為力,一些人轉而尋找宗教的精神依托,或投向所謂“大師”的懷抱。
那么,一個官員,沉迷于神佛,是他的信仰危機的反映,還是那種讓人無所適從的官場文化和升遷規則使然?一個學者,抄襲剽竊,是他沒有信仰造成的,還是學術評價體系和學術圈風氣敗壞造成的?這恐怕是一個雞生蛋、蛋生雞的問題,但至少,我們不能不假思索地斷定我們當下的精神危機是所謂的“信仰缺失”而導致的。如果中國的現實問題不解決,即使所有的人都信了教,也無法解救人們的精神危機和實現社會的長治久安。
對個人而言,信教是個體尋求精神出路的一種努力,值得肯定。但單單信教本身并不能成為一個人道德高尚和精神上高人一等的標榜,信教者在道德和精神上是否高于不信教者,這一點需要到現實中去檢驗——一個信教的學者是否比不信教者更有道德,至少要從學術規范和師生關系等方面詳加審視,信教本身并不能說明什么。而信教者在不信教者面前莫名其妙的道德優越感,同樣無助于解救自己和他人的精神。
在一種理想狀態下,每個人都能充分享受宗教的和非宗教的信仰自由,包括信仰對象的自由確立和自由選擇。同時,也必定會尊重和寬容別人的信仰,甚至達到寬容不寬容的程度。這就需要社會有充沛的理性,人民擁有判斷力,有擁護權,也有反對權,能夠從自己出發,自己做主,不受任何他人支配,而不是在權力的指揮棒下迅速地一哄而起又一哄而散。
環顧世界,每個國家在其崛起的階段,無一不在精神上體現出樂觀豪邁、生機勃勃的氣象,沒有哪一個國家、民族是在精神上疲憊懶散、媚俗、麻木、冷漠、自私的狀態下躍上自己的巔峰的。從“五四”到今天,中國的歷史不可謂不波瀾壯闊,各種救國思想,治國方略林林總總,層出不窮,但時至今日,“五四”所追求的“人的現代化”遠未實現。從這個意義上講,中國的啟蒙還遠未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