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曉芒
近年來,“山寨”一詞頗為流行,其含義似乎也無所不包。舉凡一切模仿、假冒、跟風、復制、借代的事或物,均可冠之以“山寨”或“山寨版”。從山寨手機、山寨軟件、山寨紅歌、山寨春晚、山寨《紅樓夢》、山寨鳥巢到山寨諾貝爾獎,往往帶有嘲弄或自嘲的成分,假裝欺騙,實為惡搞。我們甚至可以將它看作一種中國式的幽默,這就能解釋為什么中國老百姓一看就懂,并且興致勃勃地跟著起哄,情不自禁地加入這場“狂歡”之中。不過,山寨的前提是,有可供山寨的樣本和原型,然后人們紛紛在這一原型的基礎上充分發揮自己的聰明才智,加以變形、扭曲甚至解構,于是皆大歡喜:這些神圣莊嚴的偶像原來不過如此!這其實暴露出了山寨作者們的想象力和創造力的貧乏,他們除了褻瀆和貶損已經存在的典范之外,自己并沒有能力建立起新的典范來,反而透露了對舊的典范的某種艷羨和嫉妒。
說到底,這種山寨心態并不是21世紀中國社會的新生事物,而是在我們古老的文化心理傳統中有深厚的根源。在先秦時代,孔子所深惡痛絕的“八佾舞于庭”的現象,就是一種山寨現象。秦統一中國不久,就爆發了陳勝吳廣起義,那口號就是最早的山寨口號:“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后來的歷代王朝更替,都不過是山寨版的轉正,而轉不了正的,就成為粱山泊的小朝廷——我懷疑這才是“山寨”一詞的真正來源。最后一個山寨皇帝應該是袁世凱,他雖然具備了正式皇帝的一切威儀,卻仍然不被全國人民所承認,原因是這時已從西方引進了新的原型,帝國模式已被民國模式即共和國模式所取代。然而,吊詭的是,就連共和國模式在中國也一開始就呈現出山寨特色,從北洋軍閥到蔣民政權,國家體制盡管套入了西方總統制和兩院制的構架,但在旁觀者看來,都頗像一場場鬧劇。
1949年以來,我們模仿蘇聯老大哥,最初似乎還是誠心誠意的。但不久就發現,這一模式本身就帶有山寨性質,與其做山寨的山寨版,不如另立山寨。要說另立山寨的底氣,我們比蘇聯還要足得多,想想秦皇漢武、唐宗宋祖,不都是山寨出身嗎?只不過當今時代,要仿效古代帝王轉正為天下人主,做“全世界人民的偉大領袖”,談何容易!于是只好滿足于“文革”的意淫。“文革”之所以發動得起來,蓋因中國當時遍地都是山寨心態的干柴,打倒走資派,造反派奪權,新的革委會成立,除了民間自發的反抗意識之外,“彼可取而代之”的山寨豪情也在暗中起著重要的作用。然而,以山寨意識所煽動起來的這種山寨心態,最終當然是無功而返。“上海人民公社”只是“巴黎公社”的山寨版,而山寨林立則導致全國武斗,每個寨子都堅稱自己才是正版,結果是最山寨的一伙造反派遭到鎮壓,紅衛兵小將則“求仁得仁”,真正被趕到了山寨。到了“由大亂達到大治”時,人們終于發現,這場運動本來就是一場惡搞,哪里有什么“正版”?
經過了“文革”的中國人,開始有了山寨心態的自覺。80年代理想主義短暫的“春天”只不過是最后的驗證,隨后就進入了“玩主”的時代,玩文學、玩深沉、玩刺激、玩時髦、玩股票、玩愛情……目前的山寨文化也是玩出來的,人們在對山寨產品不滿的同時,又有一種滿不在乎或難得糊涂的境界。這世道嘛,你哄我我哄你,何必那么較真。就算是毒奶粉假酒害死了人,中國人的平均壽命卻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古稀之數,所謂“太平盛世”也不過如此。世界上幸福指數最高的是什么?就是沉淪啊!于是就有了今天的山寨中國。按照后現代主義的說法,正版是從來沒有的,所謂正版的作用僅僅在于引發山寨版,給山寨一個借口;萬物都處于“延異”的“痕跡”之中,一切原型都是“替補”,一切所指都是另一個所指的能指。中國人一聽,對啊!我們2000年前就已經后現代了,這還不足以提高我們民族的自信心嗎?總有一天,西方世界也會像我們一樣,意識到所有的原型(例如普世價值)都是狗屁,山寨才是一切!那時我們就成了世界山寨的寨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