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開明


未來10年中國的“世界工廠”地位無人能撼。但是,如果我們的企業躺在這些優勢上睡大覺,那么失敗可能會來得很快。
2008年9月到2010年3月,沿海地區的農民工遭遇了過山車般的命運撥弄。當2008年9月全球金融危機的大浪席卷過來時,工廠紛紛關閉,失業農民工人數多達2000多萬。2009年5月以后,出口形勢日漸好轉,“中國工人”又因為幫助國家“成功保八”而榮登美國《時代》周刊年度風云人物榜亞軍。在2010年春節過后,接踵而來的大量訂單,讓工廠喜出望外,但招不到工人的恐慌卻傳遍大江南北。
各路高人紛紛就此發表高見,見仁見智,有人喜有人憂。據我個人的觀察,來自基層企業方面的聲音,一般都憂心如焚、疑慮重重;而來自官員、學界和名流的看法多是喜憂參半,喜的是“民工荒”能倒逼企業提高工人福利,甚至促進產業升級,改善工人權利,憂的是面臨本幣升值、成本上升的困境,加上用工短缺,一些中小企業可能無法渡過難關,經濟受影響,失業率增加。筆者認為,不論從哪個角度分析,都無法回避一個最基本的事實:廉價勞動力取之不盡的時代正在結束,以廉價為基礎的“中國制造”正面臨著嚴峻的挑戰。
“世界工廠”的秘密
改革開放30年,中國成了“世界工廠”,到2005年,中國即有100多種產品的出口量位居世界之首。“中國制造”充斥世界各地。
為什么中國能夠成為“世界工廠”?“中國制造”的核心競爭力是什么?我認為,這個“世界工廠”的秘密或者所謂“競爭力”并不是市場經濟、自由競爭或者全球化,而是低工資低福利的廉價勞動力導致的產品低價格。2002年中國制造業每小時的平均報酬僅為0.57美元,即便最近幾年有所增加,也只是美國同期每小時報酬21.40美元的6%。有專家指出,2004年中國因雇傭農民工一項就節省了11462億元的工資開支,相當于當年中國GDP的8.5%,這大體相當于中國當年的經濟增長率。2007年城鎮職工年平均收入24932元,以原農業部部長孫政才向全國人大常委會報告的數據,當年農民工人均年收入為12000元左右,兩者差距約為12900元,這龐大的節省被作為“勞動力紅利”變成國家和企業發展的原始資本積累。
多數農民工沒有任何社會保障及福利。盡管在2004年以后,政府敦促企業為農民工支付法定的社會保險和社會福利,但直至2008年底,農民工參加養老保險人數僅2416萬人(相當于總人數的10.69%),參加醫療保險人數為4266萬人(相當于總人數的18.93%),參加失業保險人數為1549萬人(相當于總人數的6.85%),參加工傷保險人數為4942萬人(相當于總人數的21.92%)。由于長期的低工資和低福利,極大地降低了“中國制造”的人工成本,令中國的出口加工企業獲得豐厚的利潤,也使其在國際市場中贏得競價優勢。
“用工荒”正在用市場的力量改變“廉價勞動力”的現狀,使“世界工廠”的人工成本、管理成本、招聘成本、培訓成本進入上升通道。如果不能找到有效的解決途徑,企業的現有利潤空間可能會被大幅壓縮,經營的困境會進一步加劇,中國產業,乃至整個經濟格局可能會更加失衡。
“倒逼”不現實
許多專家認為,“民工荒”給了中國企業一個很好的契機去倒逼產業升級,甚至倒逼國際市場定價權;“中國制造”也因此獲得了技術創新和市場創新的增值機會。筆者以為,在現有產業格局和勞資關系沒有根本調整之前,這些良好的愿望只能是黃粱美夢,很難有兌現的可能。
長期以來,多數企業依靠廉價人工獲取高額收益,很少人關心產業的內在動力,諸如人力資本、核心技術、市場開拓等等。“中國制造”只見低技術外延式擴張,難得高技術的內涵式增長;而以排斥農民工市民化的戶籍制度則讓中國經濟不僅成為技術和市場均在外的“外向型經濟”,還是勞動力在外而且頻繁流動的“外勞型經濟”,也是既沒有自主品牌、又沒有創新技術、也沒有穩定勞工的“外源型經濟”。這種虛胖無力的經濟結構缺乏穩定而持續的內源力量去推動中國工業的產業升級或者轉型,就把“中國制造”定格在國際生產分工體系最低端的加工環節。
為了抵消人工和原料上升、本幣升值的成本壓力,以技術和生產率提高為基礎的升級可能是不少企業的想法。不過,技術和生產率的提高都必須依賴勞動者職業技能的提升,也離不開員工的穩定。但目前并沒有一種有效機制能夠在短時期內大幅度提高工人的技術,也沒有辦法把企業的員工流失率降下來。產業升級所必須的內在動力嚴重缺乏,何來能力向上提升?
既然“中國制造”被定格在國際生產分工體系的最低端的加工環節,而且缺乏向上提升的內在動力。那么“中國制造”憑借什么來爭奪國際市場的定價權?我看是愿望很好,希望渺茫。
中國國內市場長期處于高收益、高增值領域被壟斷,而高競爭、低增值領域疲軟的局面,加上終端銷售渠道對生產廠商的不公平壓榨,以及高稅收政策和腐敗盛行的營商環境,導致國內市場的經營風險始終居高不下,反而是依附在跨國公司的供應鏈上更安全、更省事。所以,當金融危機的風暴漸去漸遠之時,加入國際市場的爭奪戰不減反增,廠家之間的殺價和相互拆臺情況并未好轉。除了少數有獨創技術和高品質的企業外,絕大多數工廠仍然沒有任何與國際客戶的議價能力。因此,在被國際大公司壟斷的重要市場,例如歐美、日本,中國企業倒逼跨國公司提高產品價格的幾率微乎其微。
“世界工廠”暫時無憂
雖然目前的用工成本和其他經營費用有所上升,但距離合理工資水平還有不小空間,加上法定福利、環境保護和原材料等各個方面仍有很多空子可鉆,多數企業完全有自我消化的空間,只是經營難度提高了一點。從總體上看,雖然中國大陸的人工成本超過了越南、柬埔寨、孟加拉等發展中國家,但如果考慮到勞動生產率、運輸和原材料等多方面的因素,在未來10年,“中國制造”仍然能夠保持廉價的優勢。
根據我與一些西方跨國零售商和品牌公司交流,發現大多數西方公司短期內難以離開中國大陸而選擇其他成本更低的國家。原因有四:第一,其他任何國家和地區尚沒有形成像中國大陸如此龐大的加工體系和原材料供應鏈,無法滿足跨國大零售商和品牌公司的巨額采購需求,他們會增加供應商來源地的多元化,有些企業甚至會增加到東南亞和南亞的采購量,但中國仍然是其最主要的采購地。
第二,中國大陸已經建成完善先進的物流運輸系統,形成了以香港、深圳、廣州和上海為中心的國際貨運中心,加上大連、青島、寧波、廈門等港口,以及珠江三角洲、長江三角洲的發達公路運輸網,構成了一個高效率的供貨系統,這是任何
其他發展中國家難以在10年內達到的。
第三,中國具有世界上最龐大的工人隊伍,而且他們的受教育程度和技能熟練程度普遍優于其他發展中國家,中國大陸出口工廠的生產線工人大約在8000萬人左右,其中農民工大約6000萬人,總體上是廉價聽話且吃苦耐勞,易于管理,也是任何其他發展中國家嘆為觀止的,例如越南最近十多年大力發展出口工業,但其出口工業員工總量只有200多萬人,不及深圳的一半。
第四,目前全球勞動密集型產業主要是依靠貿易商和品牌商、零售商合作分配訂單以及監控生產過程,貿易商參與采購、工廠選擇、運輸以及風險分擔等各個環節,香港、臺灣地區以及日本、韓國、新加坡已經在長期的國際貿易中形成了貿易中介的優勢地位,很多零售商和品牌商依靠這些國家和地區的貿易商進行產業鏈的管理,而中國大陸距離這些貿易商在地理、語言、文化上最接近。
基于這四個原因,未來10年中國的“世界工廠”地位無人能撼。
但是,如果我們的企業躺在這些優勢上睡大覺,那么失敗可能會來得很快。所以如果想繼續生存下來,必須認真思考如何建立企業的核心競爭力,培養企業向上提升的內在動力。
企業要怎么做才能達到這個目標?據我個人了解,要多數中小出口企業花大錢開拓新的市場,或投資新產品、新技術的研發,都不切實際,很多企業即使有心也無力。最切實便捷的途徑就是以現有基礎深挖潛能、提高生產率和產品質量。而要實現這個目標,員工的穩定和技能培養就是關鍵。所以,我認為中國工廠到了必須重視員工的時候了。
重視員工不能僅是加工資了事。增加工資當然很重要,但遠遠不夠,而且坦率地說,大多數工廠的加薪幅度有限,難以滿足工人的內心要求和現實生活需要。所以,在增加工資福利、改善工作環境之外,還要提供學習機會和發展機會,讓員工在工作的過程中形成學習的能力、向上發展的能力和自我保護的能力,在工作和生活上受到充分的尊重。讓他們感受到這份工作是體面的有尊嚴的工作。這樣,員工的心暖了,自然不會隨意“跳槽”,員工的流失率下降了,滿意度增加了,生產率和產品質量自然就提高了。這是用錢買不到的,而是用心來做的。
不過,如果戶籍制度和“城鄉二元社會結構”不做根本性的變革,僅有企業的努力是無法把工人從流動的勞動者變成穩定的勞動者的,所以國家要徹底廢除基于社會排斥而建立的戶籍制度,以及這個制度所包含的社會福利、社會保障、公民權利、政治權利上的不平等,給每個公民以平等的國民待遇,使公民實現在國境內自由遷徙和居住的權利。讓外來工享有與城里人同樣的國民待遇,即平等的政治民主權利,改變農民工身份轉換滯后于職業轉換的現狀,使外來工真正實現從農村到城市,從農民到市民的徹底轉換,才能使工人穩定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