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倩
“多關注一下我們這些缺錢但不缺精神的電影,而不要總是關注那些除了錢什么都缺的電影。”
劉杰想不起來自己上一次來參加上海國際電影節到底是哪一年,“2003年還是2004年?”2004年,電影節論壇邀請了賈樟柯、王小帥、朱文和一大批當時的青年導演們,和美國權威電影評論家大衛·鮑德威爾、日本電影史學評論家佐藤忠男、韓國電影評論協會主席鄭用琢對話。
當時《十七歲的單車》和《小武》等一批中國新生代的電影早已經在國際上揚名立萬,這些導演在上海的此次公開的集體亮相被認為是這群“第六代導演”從“地下”到“地上”的出土記。而劉杰的身份是王小帥的長期搭檔,攝影師,他還沒有拍出后來獲得威尼斯電影節地平線單元最佳影片大獎的《馬背上的法庭》。
6年后的現在。
賈樟柯已經有了“新世紀十年全球最佳導演”的頭銜,他最新的電影《海上傳奇》因為“拷貝上的中英文字幕來不及制作”,取消了在電影節期間的唯一一次公開放映。在電影節的最后一天他宣布,《海上傳奇》7月2日起將在全國公映。
王小帥繼去年在電影節的論壇“一鳴驚人”后,本屆電影節成為了金爵獎的評委。他的《日落重慶》剛剛在戛納參加了主競賽單元“金棕櫚獎”的競爭,但原定的全國公映又被推遲,因為發行方保利博納希望能有更充分的宣傳預熱。在商業和藝術間搖擺了好一陣后,王小帥逐漸看清了自己的長處,“雖然我的電影不賣錢,《日落重慶》的發行前景也不太樂觀,但我仍然會堅持我的個性”。
朱文繼在上海電影節亞洲新人獎單元獲得了最佳導演(《云的南方》)后,2008年他的《閃》獲得了“項目創投”單元最具市場投資潛力項目,今年他的第三部作品《小東西》在電影節上進行了首映。
每個國際電影節都有自己的“嫡系”導演群,剛滿十三歲的上海電影節也在通過“亞洲新人獎——電影項目創投和合拍片洽談——金爵獎”這條階梯為新人提供在電影節上的發展之路,努力做中小成本影片的孵化器,以凝聚上海的力量,使得導演們愿意拿著電影來上海,而不只是空著手,拉著演員們,光鮮亮麗地走一趟紅地毯。
給予上海電影節最大驚喜的,是當年以配角身份亮相的導演劉杰。上海電影節主競賽單元金爵獎的競賽片質量多年來因為A級身份而陷在尷尬中,報名參加金爵獎競賽的影片就不能去參加戛納、柏林和威尼斯這三大影展,一直沒有知名導演愿意讓自己的作品來上海參賽和首映。
但是連續兩部作品都在威尼斯影展地平線單元得到肯定的劉杰,把剛剛完成的第三部作品《碧羅雪山》送來了上海電影節。哪怕最后并沒有得到獎項的肯定,劉杰的此舉也是對于上海電影節最好的褒獎,首映前他說,“電影究竟成功不成功,不能只看獎項,重要的是有人讀懂它,找到知音?!?/p>
電影節的獎與錢
17日《碧羅雪山》首映前的觀眾見面會上,劉杰說:“我一直是得獎專業戶,這么多年來就一次沒得獎。”3天后的金爵獎頒獎典禮上,《碧羅雪山》一舉拿到了包括最佳導演、評委會大獎、最佳音樂和評委會特別嘉獎四項大獎。在頒獎禮上,唯一與它分庭抗禮的是意大利電影《再吻我一次》,它拿到了最佳影片、最佳女演員和最佳編劇三項大獎。上臺領獎的劉杰又說,“我不是第一次站在領獎臺上,但在國內是第一次獲獎”,很有意思。
《碧羅雪山》說的是云南少數民族傈僳族村民們,從靠一根繩索與外部世界相連的深山里集體搬下山的故事。電影完全由傈僳族的村民們本色出演,原生態的電影表達,有故事有趣味,一點也不見文藝片慣有的“枯燥”。劉杰在接受采訪時說,“拍到一個月時,我還沒給大家發劇本,我沒按著那個拍。工作人員抗議,說不知道我要什么,其實我也沒底,我不知道能拍出什么,我就是和他們聊天,聊他們的故事,聊到有趣的地方就拍下來。”正是這種紀錄片式的拍攝風格,加上原著小說作者“真實的記錄少數民族生活狀態”的寫作初衷,使得《碧羅雪山》擺脫了一般主旋律電影過于矯情的弊病。
吳宇森領銜的評委會點評這部影片,“讓人感動,也讓人驚喜,是渾濁洪流之中的一道清泉,讓我們找到一些最真誠的愛”。兩個不會說普通話的主演汪普則和娜真葉,獲得了評委會的特別嘉獎,王小帥自動請纓上臺為他們兩人頒獎。
劉杰愿意,或者說敢于把《碧羅雪山》送來上海參賽的理由是,“大家都認威尼斯電影節的標,我的電影在那兒一放,國外的片商都來買了。也許上海電影節的背書現在還沒什么影響力,但我已經是《馬背上的法庭》的導演了,大家認我這個標?!?/p>
劉杰和賈樟柯走的是同樣的路,影片回收主要靠參加國際影展和賣國際版權。結束了上海電影節的行程后,劉杰在22日飛去了美國參加洛杉磯電影節,他的第二部電影《透析》正在那兒參賽,“《透析》在釜山電影節上拿了大獎,已經去過了6個電影節,我28日還會去慕尼黑,之后推掉了幾個電影節,不過凡是有獎金的電影節都會去的?!眲⒔苌踔灵_玩笑,他更愿意把作品送來上海電影節的“亞洲新人獎”單元,因為獲獎者有15萬元的獎金和2萬美元的后期制作基金。
這樣的一趟國際影展之旅能收獲什么?賈樟柯的《海上傳奇》上個月剛在戛納首映,就已經賣出了包括法國、日本、韓國、美國和波蘭等十幾個國家的版權,還有更多國家的版權合同將會在9月的多倫多電影節上敲定,賈樟柯表示“未來一年里通過版權收入可以回收影片投資的2/3”,其他的回報途徑還有國內公映的票房收入、電視和網絡版權和一些品牌的商業合作。而劉杰的第一部作品《馬背上的法庭》是2007年法國的十大賣座外語片之一,在法國賣出了10多萬張電影票,“我的電影沒有虧錢的”。而同期在國內公映時,上海一家電影院一天放了兩場沒一個觀眾,廣東珠江院線放了一周收到了2000元的票房。
劉杰說,“其實在國內看過《馬背上的法庭》的人挺多的,可能都是主流媒體沒有關注到的領域。它賣出了很多的碟,都是政法系統里的法官們買的,后來我拍第二部電影《透析》時去法院,所有的法官都認識我。在很多的二三級城市上映,報到電影局的票房也有300多萬。電影局方面還弄了150個拷貝,免費放給全國各地的農民們觀看?!奔词箾]有賈樟柯那樣的公眾知名度,劉杰的電影并不缺知音。
與其他國際影展相比,上海電影節盡管設置了電影交易市場,卻并沒有太大的財力招來重量級的國際片商。去一趟戛納或者威尼斯,就能賣出電影的國際版權,這是上海電影節目前完全無法匹敵的。像劉杰這位國際影展上的常客,此次在上海就沒有遇到在其他國際影展常遇到的熟面孔,他甚至沒有去過上海電影節特設的電影交易市場。
劉杰說:“那兒的人都在說這部要賺多少那部要賺多少,和我有什么關系?那么多人都去拍商業片,不缺我一個。其實上海電影節可以更有專注性,來參加上海電影節的外國人都是對中國和上海感興趣的。我在威尼斯,遇到的1000個人里,可能只有50個人是對中國感興趣的。在上海,我遇到的1000個人都對中國感興趣?!?/p>
有錢有良知
好電影來了,但沒人關注,還是等于沒有。上臺領獎時,劉杰說,“我有點失望,媒體對我們關注不多”。與他同命相連的還有其他14部金爵獎參賽片的主創們,大部分主創在新聞發布會上見到的都是掛著工作人員證件的志愿者們,真正的記者寥寥無幾。唯一例外的只有開幕片《海洋天堂》——因為這部電影里有李連杰,片方花了兩天時間才接待完所有有采訪意愿的媒體。
如果沒有李連杰,即使導演薛曉璐的劇本寫得再出色,《海洋天堂》的命運也不會如此;在沒有遇到李連杰之前,薛曉璐花了4年時間尋找資金。
作為導演是新人,但身為北京電影學院編劇老師的薛曉璐寫過多年的電視劇和電影劇本,最著名的作品就是陳凱歌導演的《和你在一起》。她在國內第一家為孤獨癥和自閉癥兒童服務的北京星星雨教育研究所做了14年義工,2005年左右她寫出了《海洋天堂》的劇本,一個患了末期癌癥的父親為22歲的自閉癥孩子“托孤”的故事。故事殘酷而又平和,溫情中感人至深。
“當時有好多機緣。我最早照顧過的一個孩子鍋子,把手伸進了墻上的插座而死了,我打聽他爸爸的生活怎樣?比以前過得好了。很殘酷的一件事,心里很難受。正好當時有人請我看一個劇本,一個五六歲的自閉癥孩子以前和媽媽生活,后來去和爸爸以及爸爸的女友一起住,因為他很可愛,一家人很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設計的情節也就是孩子發個脾氣,哭一陣,這完全不是自閉癥孩子典型的狀態,是那種淺層的廉價的同情,你們真不知道自閉癥孩子對一個家庭的影響?!毖澡凑f。
薛曉曉花了4年時間尋找資金,見過無數的投資人,每一個都希望電影朝她不希望的方向發展,“把他們寫成底層人物,弱勢群體,變成苦情戲。都不是的,他們每天的生活簡單但真切,挺樂呵的生活,但也有壓力。我特擔心別的導演拍歪了”,她特別擔心別人說這部電影“悲情”。
后來她被引見到了香港安樂電影公司老板江志強的面前,江老板沒說太多話就答應投資,還推薦了李連杰出演父親這個重要的角色。因為李連杰的參與,重量級的電影幕后力量奚仲文、杜可風、張叔平和久石讓加入主創團隊,一股完全配得起上億投資的創作力量共同完成了一部僅700萬投資的“小片”。
《海洋天堂》作為上海電影節的開幕影片亮相,無數傳言在說,這部電影肯定會有獎拿。但金爵獎并沒有青睞該作。19日晚上的優秀國產新片展映單元——電影頻道傳媒大獎頒獎典禮上,《海洋天堂》獲得了最佳影片、最佳男主角和最佳新人導演三項大獎。青年演員文章獲得了最佳男主角,而不是最大牌的明星李連杰。
“我要的不是名和利,我要的是良知”,李連杰在上海說。
與《海洋天堂》靠“明星”博得了關注相反,《我是植物人》這樣沒有大牌明星的優秀小成本電影在上海電影節期間并未獲得和其電影品質相匹配的關注度。《我是植物人》是導演王競和編劇解曉東合作的第三部電影,講述中國假藥的黑幕。他們兩人曾合作過口碑甚佳的《一年到頭》(關注農民工春運)及《無形殺》(關注人肉搜索),長期致力于現實主義題材的小成本影片,遺憾的是這種類型的電影和兩位持之以恒的主創在市場和電影獎項上都無人關注。
去年的《無形殺》入圍過電影頻道傳媒大獎,今年的《我是植物人》對社會現實的批判更為犀利,其中點題的臺詞“我們都是植物人”振聾發聵。解曉東終于收獲了最佳編劇一獎,而導演王競的愿望是,“多關注一下我們這些缺錢但不缺精神的電影,而不要總是關注那些除了錢什么都缺的電影”。
關注電影,還是明星
因為“囊中羞澀”,上海國際電影節只有30個正式工作人員,大量的重要工作都必須交給志愿者學生們;哪怕肖恩·康納利和彼得·杰克遜愿意來上海,電影節方面也因承擔不了200萬的私人飛機費用而婉拒對方;即使自己也知道失禮,但自籌經費的電影節也只能面對國內電影人自出飛機票的難堪局面。
然而,上海電影節有著世界上最可愛的影迷,電影節期間展映了數百部平時難得一見的中外佳片,25家放映影院平均上座率近七成,140多場電影滿場。有時哪怕英文電影沒有中文字幕,觀眾們也愿意看到結束,他們甚至會為那些把字幕一個個敲上銀幕的志愿者大學生們送去蛋糕。
日本電影周的負責人耿忠為觀眾的熱情感動:“由于溝通交流上和各環節銜接上的一些小問題,我在電影周活動開幕之前是有所擔憂的。但沒想到的是,上海國際電影節開始售票的第一天,日本電影周的電影是最受歡迎的,票也是最先賣出去的,很多場電影都出現了滿場的情況。”
如此踴躍的中國觀眾是出乎日本方面意料的。如今在上海定居的日本人有10萬多,日本電影周的一大目的就是讓他們在電影院里看到最新的日本電影,放映的11部電影大多是過去一年里在日本公映過的熱門電影,其中開幕影片《哥哥的花火》在上海進行了全球首映,直到秋天它才會在日本國內公映。
與觀眾們相比,參與電影節報道的記者們的視線大多朝向了明星。上海電影節從去年開始解決了“星光黯淡”的難題,邀請正在拍攝中或者即將上映的影片主創來參加電影節開幕式。但是明星又搶走了電影的風采:去年搭車宣傳的劇組們曾經創下一天排了13個通告的紀錄,記者們只恨自己分身乏術;今年愿意走開幕式紅地毯的劇組超過了50個,主辦方甚至動過把紅毯時間從60分鐘延長到90分鐘的念頭,一眾話題女星以各種“理由”博得了媒體版面,電影節的官方主體活動——競賽片的放映和記者發布會——成了受冷落的雞肋。
沒有了記者,公眾也就難以了解競賽片的真面目。常有記者向嘉賓提問,如何看待電影節忽視金爵獎參賽片。但是有一個問題的答案也只有記者們自知,除了有李連杰主演的開幕電影《海洋天堂》,有多少記者看完了一部金爵獎參賽片,有多少記者去過金爵獎以及亞洲新人獎單元參賽片的新聞發布會現場,又有多少記者是在頒獎禮時才聽說過獲獎影片的名字?
賈樟柯為上海電影節開出的藥方也是“提升各單元的質量,尤其是選片質量”,和“將焦點放到電影里”。他說戛納電影節有一招可以學學看,法國人請來全球重要媒體給參賽片打分,這樣每家媒體都會報道這些參賽片,而且像法國影響力最大的報紙《費加羅報》在電影節期間還會開設“戛納專版”,最主要就是采訪和評論參賽片,“電影節要有這樣的氛圍”。
劉杰可能也是第一次在國際影展上遭到如此冷遇,與《碧羅雪山》首映發布會撞車的是,這個城市的另一角落一場有國際功夫巨星參加的影業公司發布會?!皠e被明星晃了眼睛。上海電影節有點失焦了,戛納他們三大電影節都力捧自己的主競賽單元,人家的明星們如果沒有電影入圍,去紅地毯干嘛呢?而我們這邊,不用入圍影展,找幾個明星,來這邊開個發布會就可以了,電影節就沒威望了?!眲⒔苷f。
《碧羅雪山》拍攝花絮
電影《碧羅雪山》里出現的所有演員都是怒江邊的村民,他們不會說普通話,電影開拍時他們甚至沒有見過電,也沒見過電視機。導演劉杰和他們語言不通,足足花了兩個月時間來和他們建立親密的關系,“我們就靠翻譯和眼神交流。我告訴他們,情境是怎樣的,他們自己發揮”。
男主演汪普澤會幾句簡單的漢語對話,劉杰告訴記者,“他愛和你用漢語交流,但說下去,你就知道,他根本不懂你在說什么”。女主演娜真葉因為上海電影節,第一次走進了電影院,第一次來到了大城市,為說一句“請支持我們的電影”,她足足練習了三分鐘。劇組解散后,她很快就結婚了,帶著身孕來到了上海。劉杰說,“我沒有影響到他們的生活。他們和以前一樣的平靜,沒有一點對外面世界的欲望”。
娜真葉的家坐落在怒江邊海拔三四千米的山上,從她的家往東下山是中國,往西下山是緬甸。劉杰是在一個宗教活動上見到娜真葉的,“我通過翻譯問她是否愿意演電影,她哭著跑開了。后來請當地政府去和她說,她嚇得跑回了山上。我們的副導演爬了4個小時的山,找到她家,一定要她答應去拍電影,不然就住在她家,把吃的東西全部吃光。第二天,她哭著來劇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