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犧牲?

林奕華

好萊塢大片的“偉大母性”更為靠攏驚天地、泣鬼神的歌劇形式,相對來說,這次馮小剛處理徐帆的“犧牲”,卻是更為著墨在人性。

一位記者小姐誠意十足地打來電話:“看過《唐山大地震》了嗎?哭過多少次?在哪里?哪些場面是抽泣?哪些是默默流淚?”——肯定不是只有我被幸運抽中的“問卷式調查”,一時之間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因為有“哭”不代表被電影打動,反過來從頭到尾干著一雙眼睛,亦不一定是鐵石心腸?！短粕酱蟮卣稹纷鳛橐徊俊按笃?我猜導演馮小剛也不會希望它的終極價值只是淪為榨取眼淚的機器,可是記者會在“哭”這個字上做文章,主要又是電影營銷策略奏效所致——“催淚彈”怕還不夠殺傷力,再附送“重量級”作形容詞——難怪觀眾們都像手持“請柬”入戲院:既然應邀赴約來了,真是不哭白不哭。于是,眼淚流了多少直接成為《唐山大地震》是否值回票價的標桿。如是使我想起日劇《一公升眼淚》:當初看見如此具象化的名字,眼前還真的出現一個瓶子。倒掉了先前的“一公升”,說不定這瓶子又可以用來盛載為《唐山》流下的另一公升。屆時,大家只要把樽裝的淚水示人,便無須再為回想這里那里,哭多哭少大傷腦筋。

話說回來,把流淚作為一種“較勁”、“比賽”來吸引觀眾買票——并且以打破5億票房作為目標——未嘗不是名為商業片的文藝片的兵行險著,因為《唐山大地震》絕對可以按照好萊塢式的災難片的模式來拍:(碰巧)在上世紀70年代初,也就是美國陷入經濟災難的時期,《海神號遇險記》、《沖天大火災》、《大地震》、《國際機場1977》等紛至沓來,當中有天命不可違者,也有純然人為錯誤,但甚少會像《唐山大地震》般把受難的故事只集中在一個家庭身上?；蚩梢哉f,好萊塢式災難片的傳統之一,就是務求“賓至如歸”。為了照顧普羅觀眾的多樣性,劇中角色的身份、階級成分便不能獨沽一味,這便成就了災難片卡士必然是大小明星空群而出的潮流——總有一位“英雄”能讓我們把情感投射在他身上。

還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就是大卡士中一定包含一至兩位久休復出的老牌明星,或老戲骨。在《海神號遇險記》中,謝利?溫特斯飾演的潛水肥師奶便深入人心,她那舍己救人一幕給電影締造了莫大的重看價值和票房。時至今日,連舞臺劇版的《海神號遇險記》也是以她的角色最能牽動觀眾情緒——雖然當中的“悲情”早已轉化成“嬉玩”(parody)?！稕_天大火災》又是另一例,連舞王弗雷德?阿斯泰爾也譜上一段夕陽之戀,邂逅久違大銀幕的珍妮弗?瓊斯。二人當然不能攜手終老,因為即便是愛情故事,這也不是《金色池塘》而是《泰坦尼克號》——之所以賺人熱淚,是“兩個必須死一個”。有趣的是,除了《泰坦尼克號》,其他災難片中能夠活下來的都是“男人”:溫特斯深海救人后心臟病發,瓊斯則在要被升降機拋出高空的千鈞一發中把手抱嬰兒交托給身旁的人。她們的忘我,或可被歸結為“母親的本能”。將這命題放回《唐山大地震》來看,可說是異曲同工,只不過好萊塢大片的“偉大母性”更為靠攏驚天地、泣鬼神的歌劇形式,相對來說,這次馮小剛處理徐帆的“犧牲”,卻是更為著墨在人性——兩個之中真要死一個,她要面對的不是任何環境因素,是私心。

這也是《唐山大地震》引來幾多褒貶卻還是沒有被觸碰的一個問號:上世紀70年代的中國人重男輕女是事實,但馮小剛以兩個災難幸存者——都是女性——的角度來呈現唐山余震的后遺,是不是對這個問題在今日依然嚴重的暗示和明示?電影中最早為了拯救一雙幼子而死去的是父親,預示了更多的精神苦難將要由母親和女兒承擔。偏偏劇情又安排在災難中失去一條胳臂的弟弟是身殘心不殘,更是反映出自我認同對于女性是多么脆弱但又重要。片中女兒和母親的相互與自我折磨,與其說是“后遺”,倒不如說與先天地無法接受或原諒自己有關——“身為女性”幾乎等同“原罪”,這種“懲罰”,不一定需要出現天災才置人于心理不平衡的境地。我寫到這里,倒真忘了為《唐山大地震》流了多少眼淚,可我將永遠記得片中一句對白,那是張靜初飾演的女兒對試圖說服她人工流產的男友說的一句話:“你哪里知道什么叫犧牲?”

或許悲劇,正是來自太多太多(男)人對這個詞于女人的意義的無知。光因為馮小剛用此角度拍了一部以女性為中心的災難電影,我已很被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