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
奮斗,并活下去,更完美地體現人的尊嚴與價值,才有可能獲得最大的審美。
前不久我參加上海公安系統的一次文藝創作會議,許多素材希望能通過文學的方式樹立形象,感動讀者。在如泣如訴的敘述中,我得知有相當多的民警,為了執行重大任務而舍棄了個人利益,比如世博會開幕前夜,某分局領導接到弟弟急電:老母親突發急病送進醫院搶救。但作為區總指揮,他公務纏身,無法脫身。結果一夜忙碌之后,收到了母親匆匆離去的噩耗。
再比如有一個老民警,今年7月退休,在身穿警服的37年中,他執行過多次重大安保任務,離世博會還有12天時,他感到胃部不適,但仍然堅持與戰友們參加了區世博反恐應急處置演練的交通保衛任務。那天到家后,被家人送醫院檢查,一查便是無情的判決:“原發性肝癌”。老民警自知來日無多,向領導提出一個請求:到世博園區站好最后一班崗。于是在戰友們的簇擁下,他來到世博水門執勤任務。
我還聽到,更多的民警兩三個月沒有見到一直牽掛著他的父母,只能通過電話匆匆報一聲平安,而家中的孩子十天半月沒見著老爸老媽也習以為常了。我還得知,在世博會召開前后已有三位民警因勞累過度而離開了人世。
民警也是凡人,也有兒女情長,或許他們也與我們記者一樣,表面風光,內心滄桑,比民工累,比螞蟻忙……英雄氣短,似乎也不可避免。
所以,在感動的同時我想到了另一個層面:這樣的事跡固然可歌可泣,但如此揪心的生離死別,最好別讓它突然襲來。如果上海民警的形象要靠這樣的付出來重塑,代價實在太大了。
長期來,我們似乎恪守這樣的政治倫理:英雄,應該在生命的悲壯奉獻中獲得永生,化作一尊讓人仰望的青銅塑像。在人民警察核心價值的表述中,“奉獻”兩字有著鋼鐵般的硬度與銳度,不可動搖或腐蝕。選擇當警察,就選擇了犧牲與奉獻。我相信這是警察自己的心聲,也是來自第一線的錚錚誓言。
我們承認奉獻是一種高尚的價值觀和人生觀,但在和平時代,在百年盛會中,在構建和諧社會的宏大背景下,有些付出是否太過孟浪?太過輕率?
偉大的使命需要激情,也需要理智,執行過程中應該鼓勵激流勇進,也允許激流勇退。通向目標的道路,在某種情況下可以畫出一個小小的弧度。如果感覺到身體不適,就應該及時就醫。因為保全生命,就是保全戰斗力,同樣體現一份忠誠。保持健全的心身,可以奉獻更多的美麗,鑄就更多的輝煌。所謂“忠孝不能兩全”,在戰爭年代可能是這樣,在和平年代其實可以有更理智的選擇。
法國大革命時期,雨果說過這樣的話:“革命的絕對價值之上,存在著一個人道的絕對價值。”那么我們是否可以這樣認為:在世博安保的偉大使命中,也應該體現人道的絕對價值,包括對每個游客和安保人員自己。
馬克思也說過:“我的勞動是自由的生命表現,因此是生活的樂趣。”也就是說,只有當勞動實踐成為人自我的生命表現,反映和體現著人自我生命的價值和意義時,勞動實踐對人作為審美主體而言才有審美價值、審美意義。奮斗,并活下去,更完美地體現人的尊嚴與價值,才有可能獲得最大的審美。
世博會是人類文明、科學發展的一次集中展現,而在當代的哲學語境中更強調人的價值、人與社會環境的和諧。上海世博會的主題啟發著我們更深刻地、全方位理解人的價值,深入思考個體的人與整個社會的關系,包括與家庭、與職業、與使命、與理想等方面的關系。執行安保任務的警察,應該成為世博會主題以及先進價值觀的模范實踐者。
所以,適時的退出,不應該視作男人的恥辱,更不應被視作怯懦的臨陣脫逃,而應該根據客觀現實進行判斷,允許放行,給予一次短暫的稍息,這是為了更強有力的沖刺的一次休整。所謂“一個人是否活得有價值,并不在于生命的長短”,這個命題有點“偽”,如果有價值的生命可以長久,為什么不去延長呢?
我希望有一種退出機制來肯定、保護民警的積極性和智慧選擇,來準確評價、評估退出行為的科學意義。讓退出成為另一種光榮,就像足球場上的球員被教練換下,依然可獲得全場球迷的熱烈歡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