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飛到廣州吐口痰

沈嘉祿

不能借公共財政資源來侮辱一不小心被留在城市里的窮人,更不能讓富人專享隨地吐痰甚至隨地噴糞的權利。

從出生到三十五歲前,我與父母一起擠在盧灣區(qū)一幢石庫門弄堂房子里,讓我獲得強烈滄桑感的不是本人逃離“故園”,而是旁邊一片更加逼仄的石庫門房子拆掉后,神話般地聳起了濟南路8號雙子星座。更具神話色彩的是離“故園”僅一箭之遙的太平橋,從小吃攤麇集的貧民窟變身為時尚高地新天地,新樓盤神話般地賣得更高。“故園”的老鄰居們一直盼星星盼月亮,希望新天地這張大餅越攤越大,瑞安集團來救他們跳出火海。

前不久,老家對面的弄堂動起來了,這條弄堂里有一居民名叫王阿發(fā),因為是浦東人,大家就叫他阿發(fā)老爹。阿發(fā)老爹十四歲從浦東到上海,跟一個老寧波學裁縫,建國后在弄堂口擺一裁縫鋪,不久“加盟”一合作社,我小時候穿的衣服大多數是阿發(fā)師傅的“大作”。阿發(fā)老爹退休后余熱不散,又在弄堂口支起小攤,再后來眼睛不行了,穿針引線的總是扎破手指,終于收山。

現在,阿發(fā)老爹動遷到浦東康橋地區(qū),房子與原先的灶披間相比,那是霄壤之別。不過阿發(fā)老爹發(fā)現,一直居住在老家川沙北蔡的兄弟姐妹也搬到這一帶來了。原來他們的自建房也動遷了,宅基地上蓋起了世博會動遷房。簡單地說,就是市中心的居民從A搬到B,B地的浦東原住民再搬到離市中心更遠的C地去。

阿發(fā)老爹與兄弟姐妹雞犬之聲相聞,應該高興才對,可阿發(fā)老爹挺委屈的:“辛苦辛苦幾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在城里打拼大半輩子,到頭來又變回鄉(xiāng)下人。”

阿發(fā)老爹的經歷有廣泛的代表性,首先,人是“戀巢動物”,上海人戀得特別深,以為正宗的上海人就應該住在市中心,不只是交通、看病、購物樣樣方便,還比較體面。其次,一個在城里生活工作的人突然被擠到城鄉(xiāng)接合部,不僅心理落差很大,而且與城市的聯系與記憶被生硬地切斷了,他的人生經歷也被一分為二了。群眾的情緒也許小兒科,但我們要認真反思的是:為何城市文明的腳步,總是把弱者一腳踢開?如果這就是城市文明的話,那么這種文明方式還帶有野蠻進化的印記,很值得反思。

前不久參加一個會議,從某區(qū)領導報告里咂摸出一點味道。在產業(yè)結構調整的宏觀背景下,各區(qū)都在著力發(fā)展樓宇經濟,吸引國際上赫赫有名的大集團大公司總部落戶本區(qū),所以蓋高檔商務樓就成了筑巢引鳳的第一要務。以前費很大勁拆了舊房造新房,只是一槌子的買賣,而且得益的是房產商。現在醍醐灌頂了,蓋商務樓,鳳凰來儀,稅收“大大的”,“拉動區(qū)域經濟可持續(xù)發(fā)展有了強大引擎”。

朋友要問,不是有些區(qū)在自家的黃金地段蓋保障房了嗎?我覺得這類樣板工程的象征意義遠遠大于實際意義,難以復制。

隨著大量商務樓的崛起,GDP立馬發(fā)飆。但也要看到,中心城區(qū)的空心化越來越嚴重。淮海中路以時代廣場為中心的幾幢豪華商廈,開張以來營業(yè)額總是上不去,根本原因就是周邊的居民都搬到“鄉(xiāng)下頭”去了,他們的日常生活靠大賣場就能夠解決。如此,靠普通群眾來拉動內需就吃力了。

前不久東方早報請一批名人來談世博年,在一片鶯啼燕語聲中,唯有王安憶說出了智者真語:“城市讓生活更美好,美好的城市首先是人道的城市。好的城市應該是弱者生活的城市……城市需要大樓,但它們是供所有城市人生活、居住的,而不是作為炒樓的資產,驅趕真正的居住者。”

今天看報,得知《廣州市保障性住房小區(qū)管理扣分辦法》即將出臺,這個“辦法”是對居住保障房的居民行為有嚴苛的規(guī)范,比如隨地吐七次口香糖,就要被沒收保障房。在公眾地方隨地吐痰、便溺,在公共場所焚燒紙錢、元寶、柴火,亂停、亂放機動車輛、單車、殘疾車等,也將被扣分。一旦保障房被收回,5年內還不得申請重新入住。看到此,我胸口一熱,馬上涌起一口老痰,真想即刻坐飛機到廣州,隨地吐到五羊城雕下,等著老太太來扯罰款單,并告訴她,我住的不是保障房。

市民行為必須規(guī)范,素質必須提高,但游戲規(guī)則的制定者不是天生的高尚者,你不能借公共財政資源來羞辱一不小心被留在城市里的窮人,更不能讓富人專享隨地吐痰甚至隨地噴糞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