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 煒
約翰遜博士晚年夜以繼日地編寫詞典,看哪個詞都覺得敏感,有一天實在累了,就和好奇貓聊天——這些敏感詞都不能用了,未來會怎么樣?
我在倫敦,拿著地圖尋找約翰遜博士故居,好不容易找到那個小樓,看門人說,這里11點才開門呢,你在外面先轉一圈。外面是個小廣場,樹立著一尊塑像,不是約翰遜博士,而是他養的貓——好奇。等我參觀完故居,在出售紀念品的小貨架上,發現一張粗劣的印刷品,A4紙大小,題目是“約翰遜博士與貓”,售價50便士,我買了一張。大略翻譯如下。
塞繆爾·約翰遜博士,1755年出版了“英語詞典”兩大本,后世的英語學習者都要感謝這位先生。但詞典的編輯過程非常艱苦,約翰遜博士時常要和他的貓“好奇”聊一聊,以緩解工作的苦悶。有一天,他結束了工作,抽上一袋煙,喃喃自語,用培根的語言談論科學,用莎士比亞的語言談論文學,這就足夠了。好奇貓看著閣樓里的約翰遜:“不是這樣,200年后,有一個科幻小說作家叫威廉·吉布森,他寫了一本書叫《神經漫游者》,這本小說第一次預言,人和電腦是可以互聯的,通過電腦網絡,人可以進入另一種時空。為了描述這種既虛擬又現實的新空間,吉布森創造了一個新詞匯,那就是賽伯空間Cy-berspace。起先,吉布森有這樣幾個備選詞匯——數據空間dataspace,信息空間Infos-pace,還有一個怪詞叫burningchrome,最終吉布森覺得還是賽伯空間最好。Chrome這個詞雖然沒有在神經漫游者或黑客帝國里出現,但Google的瀏覽器和操作系統好像都用它做名字。這在程序語言中是框計算的意思。”
這只好奇貓總是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約翰遜博士根本聽不懂,好奇貓知道這一點,他伸了個懶腰,說:“LongTimeNoSee。”博士大驚:“這是什么話?”好奇貓回答:“這是中國式英語,但在220年后就會編入牛津辭典,意思是好久沒見了。200年后,很多國家的人都用英語,他們會改變英語。”博士有點兒憂心忡忡,提筆給國務大臣蔡斯菲爾德伯爵寫了封信,他說:“這本詞典完工之后,必將成為萬世不朽之作。但我擔心語言的純潔,肯定會有很多粗俗之人使用粗俗之詞,因此我毛遂自薦,再來編輯一本敏感詞列表,列表中的詞匯是應該嚴格控制,不許他人濫用。”
約翰遜博士開始編詞典時,曾經向蔡斯菲爾德伯爵要過贊助,伯爵沒給。其實,伯爵也為這個事后悔呢,他如果贊助了這樣一項偉大的文化工程,勢必將青史留名。收到約翰遜博士這封信之后,蔡斯菲爾德伯爵很快送來了300英鎊的津貼,約翰遜博士的后半生就致力于敏感詞詞典的編撰。他希望,神學只使用英譯《圣經》的語言,政治、戰爭和外交談判僅使用雷利的詞匯,其他一切糟糕的詞匯一律屏蔽。
如你所知,約翰遜博士這本《敏感詞詞典》并沒有完成就死掉了,后世的英國作家奧威爾得到了部分草稿,他寫了本小說叫《1984》,附錄《新話的準則》一文,話說某黨一統天下,為了貫徹英社(英國社會主義)的意識形態,它們決定對英語進行改革,大家使用新語言而忘掉老語言之后,老的思想也就無法存在了。因為詞語是人們思想的工具,比如“自由”這個詞,在新語言中,Free只表示“沒有”或“免費”的意思,而不再有“政治自由”和“學術自由”的意思,這樣也就沒有所謂的自由思想了。總之,人們使用的詞匯越來越簡單,頭腦也就會越來越簡單。
約翰遜博士晚年夜以繼日地編寫詞典,看哪個詞都覺得敏感,有一天實在累了,就和好奇貓聊天——這些敏感詞都不能用了,未來會怎么樣?好奇貓說,“1945年夏天,有個英國老太太,在家里接到任務,要感化一個德國戰俘,德國戰俘來老太太家里幫著料理花園,這個年輕人工作努力,深得老太太的喜愛。后來,交換戰俘,他就回德國去了。第二年,花園里的花草都長出來了,老太太一看,德國人把種子按照幾何形狀播撒,現在長出來的花,居然排出一行字——哈爾希特勒!這個德國人頭腦簡單,從小接觸的詞匯有限,不看書,只看廣場上用花草擺出來的‘祖國萬歲這樣的標語,多么遺憾,他如果用花擺出黑塞的一首詩,那該多好啊。”約翰遜博士聽罷,沉吟半晌,一支鵝毛筆掉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