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 舞


在娛樂喧囂至上的現實語境中,崔永元選擇了《我的抗戰》。
“向國軍致敬!”
在北京世貿天階近日舉行的崔永元團隊電視紀錄片《我的抗戰》同名圖書首發式上,當91歲的原中國駐印軍新一軍第50師特務連連長尤廣才被央視主持人敬一丹隆重“推出”時,有年輕人喊出了“反動口號”。早早趕來采訪的臺灣《中國時報》駐北京特派記者王銘義笑了。
崔永元也笑了:“不用那么喊了,時代變了,我覺得應該向中國軍隊致敬,無論他是國軍還是共軍,在日本鬼子面前,都是中國軍隊?!?/p>
大多數時候,崔永元刻意保持著低調,他極力推舉團隊里1978年生人的總導演曾海若——團隊中20多個采訪者和40多個整理者多為“80后”。
在過去8年里,崔永元團隊自籌1.3億元,共采訪3500人,集成影像200萬分鐘,搜集老照片300萬張,最初的重大結晶就是這部11月15日開始在全國85家電視臺同步播出的紀錄片及同名圖書“我的抗戰:300位親歷者口述歷史”。
崔永元不止一次地抹眼淚,為這場特殊發布會真正的主人:尤廣才以及89歲的原八路軍抗大干部3團學員張晉,后者的一只胳膊當年被迫截肢,肺部一直殘留著日軍的4枚彈片。
團隊尋訪到的諜報工作者的故事遠比《潛伏》殘酷?!艾F實生活沒有那么戲劇化,沒有那么完美,很多人奉獻了就奉獻了,很多人失去了就失去了,他們可能一輩子什么都得不到。包括坐在我們面前的兩位抗戰老人,我不知道我判斷得準確不準確,我覺得從他們浴血奮戰開始,一直到今天,這一輩子接受的掌聲可能還不如我一天接受的掌聲多,這就是現實。”崔永元忍不住號召與會者將最熱烈的掌聲獻給兩位抗戰老兵。
夢想:中國口述歷史博物館
《我的抗戰》一書雖然也涉及張自忠、左權和呂公良等抗戰名將以及百團大戰、松山之戰和平型關戰役等重大戰役,但口述的主體還是平凡如張晉、尤廣才的空軍戰士、文藝抗戰者、情報工作者和修路民夫等,戰俘和偽軍也首次作為重要話題在書中被理性述說。
參與了《一個時代的側影:1931——1945》、《崢嶸歲月——成都建川博物館的非常記憶》等多部抗戰紀錄片的江蘇行政學院教授李繼鋒,受邀擔任了《我的抗戰》歷史顧問。他的研究顯示,日軍士兵和軍官大都受過良好教育,通過日記、回憶錄甚至戰史為戰爭留下了眾多記載,“中國抗戰老兵中文盲半文盲占了多數,無法用文字留下有關戰爭的真實記載,再加上政治環境的緣故,非共產黨領導的軍人在很長的時間里刻意回避這一段經歷”,“而到如今,這些抗戰老兵已經風燭殘年,對他們的采訪往往可能就是一次終極的訪問,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訪問”,“他們多半是從一個士兵和下級軍官的角度去講述抗戰的??箲鹗乔О偃f無名的士兵和下級軍官的默默奉獻而鑄就的?!?/p>
2002年,主持了6年半《實話實說》的崔永元患上了他那著名的抑郁癥,在心理醫生建議下,高考歷史考了96分的他開始將關注重心轉向歷史。那一年,開始做《電影傳奇》;2006年又召集城市中青年重走長征路、尋訪老紅軍。崔永元的歷史感就這樣傳遞給了他年輕的團隊。
真正的轉折其實在2001年。崔永元去日本訪問NHK,在對方一個特別行動組的龐大影像庫中提出想看有關張學良的資料時,接待人員迅即調出了張學良在“九一八”事變后數日的一個30分鐘演講的影像記錄。更讓崔永元震驚的是,影像庫的一整面墻都是介紹中國56個民族的民俗、服飾、生活習慣、住宅和民居等的資料,“所有的原件都在日本,連房子都拆了弄回去。所有的書都是日本學者寫的”,“我以前還想,(他們口述歷史的影像)比中央電視臺多多少,他比整個中國還要多?!?/p>
回國后,崔永元興沖沖地去找當時的臺長,建議“每年拿出一個億或者幾千萬專門做歷史資料的收集”,但臺長拍著他的肩膀說:“小伙子,先忙別的去吧?!贝抻涝炔患按刈プ≈撇シ蛛x的機會,自己成立了一家公司“清澈泉”,做起了口述歷史,“借錢,拉錢,募錢,反正除了偷錢,所有的方式都用上了”。
崔永元這幾年的主要精力就是頻繁接觸“既有錢又有文化又強調尊嚴又有歷史責任感”的人,雖然起步之初的籌款“比抗戰難多了”,但現在越來越順暢。在所接觸的各國意向捐助者中,日本人反而是最有興趣的。
2007年8月,崔永元與中國紅十字基金會合作成立了“崔永元公益基金”。這8年來,團隊的口述史還旁涉外交史、留學史和企業史,有企業家大額贊助時,崔永元就設法從企業家口述史中勻出一部分資金,以照顧抗戰口述史的運作。
崔永元口頭上并不喜歡學術界,但《我的抗戰》嚴格遵循著口述史的規范,擴展了美國學者及唐德剛等前輩在這方面的實踐。其團隊盡量直接采訪親歷抗戰的士兵和下級軍官,對名將后人的少量采訪只是作為背景性知識。
首席記者郭曉明光采訪張晉老人一個人,就采訪了17次,累計40小時。為了讓這些老人的情緒保持平穩,每次采訪都要控制在一個半小時內??啾M甘來,曾海若、郭曉明這樣的年輕人通過“爺爺們的故事”了解了過去歷史課本上被遮蔽被遺忘的很多內容,他們試圖將這些有溫度的歷史傳遞給更多同胞分享。
崔永元也獲益匪淺。比如,上戰場除步槍外還攜帶煙槍的川軍,過去易被視為軍紀渙散。但崔永元通過實地采訪,看到煙槍上還刻著“長官有令上戰場,不殺倭寇不還鄉”,由此對川軍有了新的認識。團隊里更多“80后”在后期整理、制作時發現了教科書上看不到的珍貴內容時,總是不禁發出驚嘆,然后奔走相告。
“我們現在是搶救的原則,誰年齡大就做誰?!笨箲鹄先说目谑霰粐栏竦卣沓蛇B語氣詞都不能省略或改變的字字對照版和有所修訂的閱讀版。崔永元更愿意和記者探討的是他的團隊在口述史實踐上的摸索和嘗試,他們的首席記者和后期編輯分別要出嚴格的采訪手冊和編輯手冊。
近期,崔永元又籌到了2000萬元,他的團隊“下一步將直接去臺灣采訪”?!艾F在大家都對八卦感興趣,我們做的都是八卦以外的事?!贝抻涝兄哌h的夢想:“希望在三到五年內,我們能夠做一個‘中國口述歷史博物館這樣一個雛形,那完全是數據系統?!?/p>
拒絕沒有歷史感的“時尚”
機鋒不減當年的話語風格和特立獨行的個性,都容易讓人擔心崔永元在央視的實際地位越來越邊緣,連他的同事柴靜都這樣擔心過。崔永元并不承認在體制內的邊緣化,至少在口頭上。
讓人啼笑皆非的是,正因為《我的抗戰》的口述史實踐,崔永元與曹德旺、姜文、任達華和張朝陽等人一起,被一家男性雜志評為2010年的“年度時尚先生”。崔永元穿著他最豪華的行頭去參加頒獎典禮,“但是他們怎么看都覺得我不像”,他用一貫的幽默接納了這個頭銜:“我覺得評委們的眼神是準的,因為一個民族如果沒有文化沒有歷史感,再有錢也是土老帽。”
在《我的抗戰》的發布現場,在店名冠以“時尚”的“時尚廊”書店的VIP會客室內,崔永元仍不放棄對“偽時尚”的討伐。收集抗戰史料的過程中,總有新材料不斷涌現,這帶給他非常大的刺激:“我們自以為很時尚或者很時髦,而我們所處的時代并不一定比那個時代強多少”,“那個時候,無論是兵還是民,當他們處于風華正茂的年齡的時候,他們真的漂亮,太漂亮了,他們漂亮到我們現在娛樂圈沒有那么漂亮的人,難怪張藝謀找個演員費那么大勁,那時候(漂亮的人)俯拾皆是?!?/p>
翻看1930年代和1940年代的中國民眾的影像,崔永元發現“他們臉上的那種精神,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是掩飾不住的”,“那時候的文人真的像文人,你在大街上和他擦肩而過,你就知道這個人滿腹經綸,你能看出他是讀書的人”,“現在把一個讀書人和商人擺在一起,你還真不一定分得出來,所以電視臺老有‘猜猜看的節目”。
而說到生活方式的時尚,崔永元認為如今被奉為“富貴運動”的高爾夫球并沒什么了不起,因為它早在1930年代就在云南騰沖出現過,“那時候的高爾夫球桿還保存著”。
更酷的是,騰沖農民當年就開始排演郭沫若和曹禺等人的劇作;還“戴著耳機收聽電臺”,以當時國際電臺每天播發的最新消息編成一張報紙。鄉民們還建了藏書7萬冊、堪稱當時中國最大的鄉村圖書館,“匾額是胡適先生給寫的”。
崔永元很懷念那個時代的美好,在他看來,今天的時尚男女在購買衣服上花的錢很多,其實并不是真正的時尚,因為“物質還在其次,更重要的是內心、思想和人的精神面貌”,“如果商人不像商人,文人不像文人,當官的不像當官的,老百姓不像老百姓,每個人在自己的崗位上和樂趣上都找不到興趣,叫什么時尚?叫什么現代化的社會?所以我們在讀歷史、收集歷史、整理歷史、研究歷史的時候,盡可以在生活方式在表面文章上多問幾個為什么”。
每時每刻都在“選擇”
“在我年輕的時候接受的都是大歷史的敘述,‘全民抗戰四個字都給解決了。但是當我們做個人口述歷史的時候,我們會發現每一段歷史都非常鮮活,我愿意用兩個字來形容它,‘選擇。無論處于什么樣的時代,都面臨著選擇。”中外特別是國內一度流行的歷史觀多強調時代洪流對個人的裹挾,這也成為人們拒絕承擔錯亂時代的個體責任的一大理由,崔永元卻強調個體在動蕩時代仍有著自我抉擇的可能,而且這種選擇還將影響到每個人此后的人生與命運。
“抗戰的時候有多種多樣的選擇,我們采訪了500多位士兵、軍官和市民,干什么的都有,也許超出你們的想象。你們肯定知道有打仗的,你們知道有當漢奸的嗎?”崔永元的籍貫地河北省衡水市武邑縣當年就出過不少漢奸,“還有做生意的,讀書做學問的;還有當妓女的,還有做嫖客的,真的和今天沒有什么區別。所以,我覺得無論是戰爭年代還是和平年代,擺在我們每個人面前的每一天,就是兩個字:選擇。你選擇做什么?像我們面前坐的兩位可愛的老兵,就選擇了奔赴沙場,很有可能就回不來了?!?/p>
有統計顯示,中國是“二戰”期間唯一一個偽軍數量超過侵略國軍隊數量的國家。1932年“偽滿洲國”成立時,日本因為擔心控制不了由中國人組成的隊伍,并沒有建立偽軍,而是扶植當地武裝,建立了“興安軍”,主要以“保安隊”和“偽警察”面目出現。1938年武漢會戰爆發前,日本才開始大量收編中國軍隊。
《我的抗戰》團隊曾有機會采訪到一個在“偽滿洲國”當過偽軍的老人,這個老人一直堅稱自己不是漢奸,認為他加入的只是“滿洲國的軍隊”,他沒有出過當時“偽滿”的“國境”去打自己的同胞。但是,這些“理由”并不足以讓他直面那段歷史,因為“他的兒孫還在,他不想讓自己的后人抬不起頭來”。
而當年出賣抗聯英雄楊靖宇的三個叛徒中,有兩個還活著,迄今仍不敢承認自己的叛徒身份。“否認,也許比承認更能說明他們的態度”,“對于那些沒有被清算的漢奸來說,肉體上的刑罰可以躲過?;钪攀菍λ麄冃睦碜盥L的懲罰。”《我的抗戰》的一位編導這樣感嘆。
在娛樂喧囂至上的現實語境中,崔永元選擇了《我的抗戰》,他有他的寄托:“到了21世紀,我們要盡量少地用大敘述,要關注每一個人的個人感受,讓每一個人有尊嚴”,“如果生活在這個國家的每一個人都灰頭土臉的,我不相信這個國家會體面;如果我們每一個人都活得有尊嚴,每一個人都體面,這個國家也一定會體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