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佑至
健全的社會有能力調整不同利益主體的訴求,并達到利益的平衡。這個利益調整的過程是公共生活的主要內容。在剛剛過去的2009年,最生動和最成功的公共生活的實踐,發生在廣州番禺,其成果遠不只是改變了一個垃圾焚燒廠的選址。
媒體和社會運動的互動,使政府決策的細節浮出水面,人們清晰地看到:決策者并不總是站在公共利益的立場,反而常有隱秘的利益訴求,如果沒有制度化的博弈平臺,沒有透明的程序,公共事務就會被利益集團所扭曲,甚至走向公共利益的反面。
2010年新年伊始,廣州出臺規定說,與民生相關的重大事項,要向市人大常委會報告由其討論決定。相關重大事項政府如果越權作出行政決定,人大常委會可依法撤銷。這是番禺市民的抗議所取得的制度性成果。
這也產生了連鎖反應。一系列反對垃圾焚燒的環保運動正在各地興起。這些運動有可能成為中國反思城市發展模式的一個起點。“垃圾焚燒的利弊”是一個重要的議題,但遠不能覆蓋這個運動的全部訴求。人們要求的是更加健康的生活環境,更加文明的生活方式,以及更加公開透明的程序,以保證公共事務不會被利益集團所操縱、扭曲和綁架。這些訴求讓我們驚喜地發現,21世紀的第一個10年過去之后,中國不僅收獲了經濟增長,一種新的公共生活場景,正呈現在我們面前:“沉默的大多數”突然開口說話,變成公共事務中活躍的參與者。
這一切只是偶然發生的個案,還是中國發展的必然結果?我們要看看在過去的10年里,中國發生了什么,才能了解這種改變是純屬意外,還是大勢所趨。
經濟增長帶來的城市化進程,讓越來越多的中國人生活在現代的城市,而不是傳統的鄉村。過去10年里,中國的GDP總量已經穩居世界前三位,統計顯示,50%的中國人生活在城市。這個數字還在急劇的擴張當中。城市化絕不只是居住形態的變遷。在一個以農業和鄉村為主的社會里,人們以村莊為單位,生活在分散和孤立的空間當中。他們對公共利益的考量是以村莊為限,將人們聯系起來的紐帶是血緣和家族,他們的行為是穩定和可以預期的。城市則不然。2009年11月23日,上千名番禺居民參加了廣州市中心的“散步”活動,而他們背后,有30萬當地居民支持他們的行動。共同的利益很快催生了一致的訴求,在現代通訊技術的推動下,人們的訴求很容易就能夠轉化成有組織的行動,開始對政府的決定施加壓力。番禺的成功彰顯了公共參與的價值。當其他地方的人們對行動的價值有了直觀而感性的認識,就會試圖復制番禺的成功。
城市人口受教育水平正在迅速提升。過去10年中,中國大學的毛入學率已經超過了美國,成為世界上毛入學率最高的國家。盡管對這個現象有頗多非議(比如這導致了教育質量下降),但從2004年到2010年的8年里,3321萬大學生走出校門,其中絕大多數留在了城市。由于就業困難,很多大學畢業生生活在城市最底層,自稱為“蟻族”。盡管如此,他們將在城市中站穩腳跟,并且成為影響未來10年中國走向的重要力量。在番禺反對垃圾焚燒廠的過程中,受過良好教育的市民發揮了核心作用。那些有法律意識和權利意識的市民常常也是小區內維權和慈善活動的積極分子,他們開始熟悉動員和組織的技巧,把有相同訴求的人們團結在周圍,當互聯網給他們提供了發揮影響的機會,他們就立刻脫穎而出。
不管怎么評價互聯網技術對中國社會生活的改變,都不為過。阿基米德說,給我一個支點,我就能撬動整個地球。在過去的10年中,沒有哪種新事物,比互聯網更像中國社會的阿基米德支點。互聯網是經濟全球化的基礎設施,而中國是受益最多的國家之一。如果能夠像在經濟領域一樣善用互聯網,在網民數量全球第一的中國,互聯網將給社會治理帶來更多的變化。但政府首先需要適應一種新的情況:由于互聯網形成無數分散的話題中心,“沉默的大多數”有了對公共事務表達看法的機會,在番禺那樣的機緣下,還可以親身自參與,強大的行政權力不可避免地要受到削弱;公共事務由政府單方面主導的局面將發生改變。
必須對這個公共生活的新局面做出回應。強勢的政府需要調整自己的思維方式,正視那些開口說話的“沉默的大多數”,開辟制度化的平臺,將他們變成決策的一部分。像廣州那樣,將部分決策權回歸人大,就是一個開始。
接下來,人大代表就必須向選區內的選民負責。樂觀地想象,在未來的某一天,人大代表選舉將成為當地公共生活的基石。這一切可能性都包孕在未來的歷史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