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煒
我苦練雙眼,一小時不帶眨一次眼睛的,我還苦練自己的意念,力圖將我意念的能量從眼睛中發射出去。這樣練了幾年,我覺得我的功力大增。
我小時候一撒謊,我爺爺就把我叫到身邊,他說,“看著我的眼睛”。他是個老黨員,目光如炬,能穿透我那小小心靈。這六個字是電影《列寧在1918》中的臺詞,我后來才知道,說出這個臺詞的是捷爾任斯基,契卡的頭目,克格勃的締造者。當年蘇聯解體,人民群眾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捷爾任斯基的塑像推翻,即便是一個塑像,他的眼睛也比較可怕。
蘇聯解體這件事,對我爺爺刺激很大,他每天呆坐在書桌前,嘴中念念有詞,共產主義的理想是很好的啊。但他并不指望我去實現共產主義了,他希望我當個醫生,治病救人,也算是掌握了一門手藝。可惜我辜負了他的期望,大學里的專業是文學。好在我選修了一門醫學史課程。我知道,德國有個醫生,他擅長用磁鐵把病人身體中的毒素吸出來,找個地方埋掉,這樣一來,病人的腫瘤就奇跡般的消失了。
我還知道,巫醫在俄羅斯有著很強大的傳統,比如一個叫格奧爾吉·伊萬諾維奇·古爾捷耶夫的人,1920年代在巴黎設立了一個“智慧俱樂部”,傳授用意念去除疾病。我還知道了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最喜歡一個叫拉斯普丁的“神人”,此人擅長咒語和占卜,也能治療各種疑難雜癥。于是,我提出轉到醫學系去,學校領導會同醫學專業的老師對我進行面試——“你為什么要轉到醫學專業?”“你有什么特長可以從事醫學事業嗎?”我只能說,我對醫學感興趣,我家里也不是什么中醫世家,但我能夠憑借我的意念給別人治病,如果有誰肩膀疼,我雙手一按,發功,就能去除掉他的疼痛。
我當然沒有說實話。如果說實話,那就是我爺爺的病越來越重了,他的記憶力衰退,丟三落四,好多親戚朋友也不認得了,我想盡快棄文從醫,學好了本事就能給我爺爺看病。以我的診斷,我知道我爺爺得的是老年癡呆癥,又叫“阿爾滋海默病Alzheimers disease”。醫學系的老師回絕了我的請求,他說,你想學的這些東西,我們沒法教你,而且,從你的資質來看,你不適合當醫生,你只適合當病人。
既然我被他們拒絕了,我就只好自學。我選中了安納托利·卡斯皮諾夫斯基和弗拉基米爾·茲林諾夫斯基那套醫學體系,這個弗拉基米爾·茲林諾夫斯基在俄羅斯有一個電視頻道,他在電視上端坐,兩只眼睛炯炯有神地看著你,成千上萬的電視觀眾花錢預訂這個頻道,坐在自家沙發上看著茲林諾夫斯基的眼睛,不管你是感冒發燒,還是肺癌艾滋,就在這個相互凝視的過程中,病好了。我苦練雙眼,一小時不帶眨一次眼睛的,我還苦練自己的意念,力圖將我意念的能量從眼睛中發射出去。這樣練了幾年,我覺得我的功力大增。終于,我可以給我爺爺實施治療了,我對他大喝:“看著我的眼睛!”
老年癡呆癥患者的眼神都比較渙散,很難集中注意力,要是能治好我爺爺,我打算把這個病例寫下來,寄給弗拉基米爾·茲林諾夫斯基。我爺爺看著我,我問他:“你記得我是誰?”他哈哈一笑,搖頭。我毫不氣餒,天天盯著他看,這樣經過一個月的療程,爺爺的狀態大有好轉,我再問他:“看著我,認得我是誰嗎?”他哈哈一笑:“我認得,你是我孫子!”治療又延續了一個多月,我再問他:“認得我是誰嗎?”他哈哈一笑:“我認得,你是我孫子!你不是加入少先隊了嗎?怎么不戴紅領巾?”
老年癡呆癥的病癥之一就是近期記憶消失,只記得陳芝麻爛谷子,我爺爺不記得我是個已經掌握意念醫學手段的大學畢業生,只記得我加入少先隊員這事。這說明我的治療雖有成效,但還算不得成功。我的治療持續了一年又一年,終于把我爺爺給治死了,他去世之前,我們最后一次治療,我說:“看著我的眼睛。”他很聽話的看著我,我問他:“認得我是誰嗎?”他仔細打量了一下,搖搖腦袋,把目光移開。我再次命令:“看著我的眼睛!”他看著我,口將言而囁嚅,我問他:“你要說什么?”他問我:“十月革命勝利了嗎?”
這是一個失敗的病例,看來我沒能掌握弗拉基米爾·茲林諾夫斯基的醫術,我放棄了我的醫學夢想。如老師斷言的那樣,我只適合當一個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