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
唐先生對前來索畫的領導秘書說:“領導上北京,那是好事啊,但你向我要畫,我向誰去要啊?”
“海派”一詞,一般用來標示上海的文化品格和城市精神,但在民間話語中則經常形容處事待人的豪爽和灑脫。唐云早在上世紀40年代即與張大壯、陸抑非和江寒汀并稱海上畫壇“四大名旦”。但為人津津樂道的倒是他的為人:海派第一!
今年是老先生誕辰一百周年,上海書畫界的朋友在聚會時說起唐先生,一律將大拇指蹺得高高。“唐先生絕對海派!”
唐云是一個極有情趣的人,他喜歡收藏一些可用的器物,比如名家硯臺,買來即研墨,名家紫砂壺,買來就泡茶,一點也不小氣。他在南京畫家亞明家的廚房里發現一把用來裝醬油的紫砂壺,原來是遺珠人間的曼生壺,當即倒掉醬油揣在懷里。他一生收藏有八把曼生壺,還將自己的書齋稱為“八壺精舍”,但最后這八把曼生壺都捐給博物館了。
上世紀70年代末,他得知一個寧波古董商人手上有兩把梅調鼎的紫砂壺,希望購藏。幾天后寧波人捧著寶貝來了,唐先生拿起細看,發現兩把壺身上各有沖線(裂縫)一條。收藏界的規矩,器物有損,只及原價十一。老寧波當即臉色大變,估計是路上碰破的,看來這趟買賣要虧了。唐先生覺察到對方的神色,馬上表示:這兩把壺都要了,價錢一分錢也不少你。
這是張大根先生告訴我的。“唐先生還請老寧波吃了飯走,買火車票的錢也硬勁塞給他。”張大根經常請益唐先生,對唐云的“海派第一”深有體會。
許四海是自學成才的紫砂陶藝家,上世紀80年代初他從部隊轉業回上海后,在公用事業學校任干部,下了班就琢磨著做紫砂壺。他的第一把壺是用湯匙挖出來的,拿了這把“處女作”去請教唐先生,老畫家看后大笑,提筆在壺底題了一首小詩以資鼓勵。并說:“中國的科長有千千萬萬,但杰出的紫砂藝人不多,你不要當科長了,就做紫砂壺吧。你不用擔心,你做壺,我來畫,不怕賣不掉。”
后來,許四海脫身出來從事紫砂創作,并正式拜唐云為師。師徒倆聯袂創作的紫砂壺被人譽為“云海壺”,是收藏家追尋的寶貝,但絕大多數被唐先生送人了。
1976年,唐云從一位老干部得知“四兇”被擒的消息,但此時上海的余黨還要垂死掙扎,張春橋的老婆文靜向他布置一個任務:畫一幅詠梅圖。他頂住壓力遲遲不開筆,不久局勢明朗,春回大地,唐云即畫了一幅《雙松圖》送與一位受“四人幫”迫害的老干部。后來,唐先生經大家推選,就任上海美術家協會副秘書長、上海中國畫院副院長等職,收童衍方為弟子。不久又畫了兩幅作品恭賀童衍方新婚,之后又請他來家中共賞吳昌碩的對聯。唐云見弟子喜歡,就豪爽地從墻上取下相贈。
唐先生晚年常為失眠而苦惱,我有一朋友是醫生,在一次飯后閑聊中就跟唐先生說:我給你推拿一下,保證你在一刻鐘之內入睡。唐先生說:“是嗎?你送我一覺,我就送你一畫。”醫生給唐先生按摩了一會,十分鐘不到,滿屋子人就聽到鼾聲如雷了。唐先生午睡醒來,頓感神清氣爽,當即鋪開宣紙畫了一幅四尺整張的花鳥送我朋友。
有一次,唐先生在杭州休養,有一慈善組織負責人拜訪他,希望幫一把,贈畫五十張,義賣所獲的資金用于日常運轉。唐先生頭一昂:要畫就畫一百張。于是整整一個月,唐先生將自己關在望湖賓館,天天揮毫不止,揮汗不止。畫成了,還請人裱好,配了錦盒送去。
不過,唐先生也有吝嗇的時候。有一次,某領導升任中央某要職,秘書上唐府索畫。唐先生是這樣的,他看不入眼的人,連站也不會站起來,惹他討厭的人,還會大聲斥退,一點面子也不給。那位領導平時對藝術家并不關心,故而唐先生對秘書說:“領導上北京,那是好事啊,但你向我要畫,我向誰去要啊?”領導秘書看到房內鉛絲上掛著一幅墨跡未干的畫,“這張就不錯嘛。”正伸手要拿,唐先生搶先扯下,三下兩下揉成一團擲向廢紙簍:“這張畫得不好。”
茶也不得吃一盞,領導秘書只得怏怏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