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就只是互相擦過的流星,互相照亮卻無法互相取暖。
這座迷人的城市
每一盞燈都可以為你點亮
卻并不是每一盞都肯為你熄滅
是什么讓我們傷而不悔
這是城市商業中心的一角,專門售賣電子產品的聚集區,每天每天陌生的人流車流匯成熟悉不變的忙亂。黎簡,從上海回到故鄉,就在這里開了一家酸辣粉小店。一開始她穿著Celine、素然、例外、Cucci穿行在房東、工商、稅務、城管辦理各種執照,她沒有請代辦公司,她自己一個人慢慢跑著這一切。夜幕降臨,她再一個人慢慢坐已經空蕩下來的公交車,回到無人點亮燈火的家,她的父母已經跟隨哥哥去青島定居,在青島與日本兩頭往來住著。每周她會電話父母,爸爸媽媽也常說,要不你也來吧。黎簡只是不做聲,她只想在自己的土地上安定。
她的小店終于開張,只請了兩個雇員,從農村來的兩個小姑娘,臉龐上尚有春風吹不掉的太陽紅。小店售賣雷記餡餅、酸辣粉、珍珠奶茶或冰紅茶冰綠茶。每天早9點營業,晚6點打烊。兩個雇員輪流休周日,黎簡每天都來,她沒什么需要休息的。她們三人穿著統一的工作服,戴著口罩,只把沒有聲息的雙眼給顧客。這里的顧客主要以周邊電子大世界的店員、大學生為主要客群。他們匆匆而來,匆匆而去,像點過浮萍的水滴,這讓黎簡安心,不需要與顧客有什么交往,讓她清靜。不特別忙的時候,她會聽兩個店員講她們家鄉的事,零零雜雜,歡喜憂傷。她知道,她們終將有一日離開她,到另外的店家打工,或者回到她們的故鄉嫁人,過安定細瑣的日子。
她褪下那些在上海時所需的衣服,她甚至嘗試著穿媽媽留下來的舊衣服,偶爾也穿穿奶奶的對襟褂子,也不覺不妥,尤其在冬季,多年的上海生活讓她更畏懼冷意。她不再穿UGG的棉鞋,而去軍工買那種厚底棉鞋,穿行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戴著媽媽的頭巾,像個中年婦女淡漠安定。她在這座城市讀書長大,但此次回來沒有告訴任何人,交往的人群簡單稀疏。給她供貨雷記餡餅的童劍、飲料廠家的業務員、粉條批發商一鵬,他們隔幾個月便吃頓小飯聯絡一下感情,酒桌上熱鬧酒后各忙各的。開業的前半年,黎簡每天在家、店鋪、銀行之間走路,再沒有去過他處,回到家里,做做家務,澆澆花,偶爾閑散便嘗試做幾道新菜,睡前閱讀一小時,然后沉沉睡去又是另一天。小店經營一年,有賬可算,再經營一年,所有的投入便可收回。黎簡輕輕笑意,她的小店,在這座城市站穩了腳跟。她去廟里敬香,感戴上蒼待她不薄。
就這樣一年過去,童劍請她吃飯,在“非常食間”。童劍說,我猜你愛喝日本清酒,我們來點?黎簡笑笑點頭。滾燙的酒,暖心暖肺。童劍曾在北京工作5年,最終還是回來,開了雷記餡餅坊,目前工坊的運作已經不需要他,他開始想做點其他的事。童劍說,這家非常食間如何?想開一家嗎?黎簡細細打量餐廳,然后說,挺好,但太工業化,缺少一點親人的調調。童劍說,我們合作開一家如何?黎簡笑笑搖頭。童劍說,我來投資,你來管理,等你有了閑錢再往里注資。黎簡還是笑笑搖頭,于我是遙遠的夢,不想累自己。童劍低頭喝酒,然后轉變話題,講起在北京的生活,北京的戀人,北京的愛恨情仇。黎簡安靜地聽,獨自喝酒。童劍說,和你的故事像嗎?黎簡笑著搖頭。童劍說,黎簡,我看了你一年,你太不像一個生意人,卻眼光不錯,這家小店的定位、位置決定了你能迅速收回投資,并有所積累。但我想你的夢想決不在此,我不知你回到故鄉是因為什么,一個女人總是為情所傷才會如此吧。但,你回來,說明你并不想就此停步,那為何不給自己一個機會。這一年,你完全將自己埋起來,好像已經熄滅,但我知道,你怎能甘心長久如此。黎簡抬起頭看童劍,只微笑著并不答言,她知道,童劍家里世代為商,他現在做的事只是他父親拿了點零花錢讓他試手而已。而她的內心已經不能相信商人。一餐飯沒有任何結局,童劍把給她的供貨價格又降低一角錢,這是一份情,卻不值得鄭重,黎簡發了一條短信表示謝意。
過年時,父母與哥哥一家都在日本,她便一人守歲。小店隨著電子大世界小年便閉店休息了,她給店里的兩個女孩子發了獎金,每人送了一個禧包,里面是上海的特色吃食,帶回去給父母。而她終于有了大段的空閑,便一個人去逛街、去各種餐廳品嘗新菜,她去超市仔細看過進口商品的說明,卻并不買什么,然后嘗試一個人在風雪中走路回家。她卸下媽媽的衣服,換回自己的衣服,當初從上海回來,運了整整一個集裝箱的衣物、鞋子、包袋。她站在小區里,看玩堆雪人的小孩,看遛狗的老人,這里是父親住了十年的老房子,當初回來時,父母和哥哥都說,賣了買處新房吧,黎簡卻懷戀這陳舊里的溫暖。離開故鄉十年,再回來,一切都陌生的熟悉。她慢慢走上臺階,甚至在樓道的窗玻璃上印上小巧的腳丫型,一個人久久看著。家門口站著童劍,拎著大包小裹,笑容溫暖。黎簡讓進家門,倒上熱咖啡,擺上小吃食,與他對坐,窗外是漫天大雪。童劍仍舊那么溫暖地笑著,不知說什么。黎簡笑問,你是專程來我家笑的?童劍說,我來是送你這個酸辣粉西施一件新年禮物,然后拿出一個禮盒,打開,是一件大紅披肩,素靜溫婉。黎簡輕撫細潤羊絨,笑說,穿這個賣酸辣粉,哈哈。童劍說,不能白送你禮物,你得還禮。黎簡說,還什么呢?童劍說,給我做一桌子拿手飯菜吧,就今天。黎簡笑笑說,好,你吃了我就不欠你的了。黎簡和童劍在廚房忙著,并不太交談,更多的時候是童劍燃一支煙,看黎簡一個人細細切菜,手起刀落,都是一派安靜。素燴竹蓀、小鍋開邊蝦、紫姜魚、石鍋煎豆腐、菠菜湯,四菜一湯上桌,日本清酒。童劍問,哪學來的手藝,黎簡說,自己看菜譜做的。黎簡說,你自己隨意,我不太會照顧給人夾菜。并無太多的話要說,黎簡便給他講每一道菜的工序、火候與配菜的刀法。童劍突然打斷她,黎簡,你還相信愛情嗎?黎簡笑答,這是一個怎么答都錯的問題。我們還是說點靠譜的事吧,太陽長黑子這些事,留給閑人說吧。
一整個春節,童劍都長在黎簡家,黎簡始終淡淡的,不親切亦不拒絕,除夕夜童劍帶著大捆的花炮拉著黎簡在凌晨兩點的天光里,霸占著街道放個盡興。黎簡膽子大得很,技術嫻熟。童劍說,你行啊丫頭。黎簡開心笑著說,在上海時,也年年放的,她們都不敢放,都是我上手,所以本領沒丟,不比你差吧。放過鞭炮,兩人上來吃餃子,餃子小巧精致,里面包了紅棗。黎簡說,小時候媽媽是包硬幣的,你小時也吃過吧。童劍說,你知道嗎?除夕夜只有家人才在一起吃餃子。黎簡笑說,對啊,你這不上姐家來蹭餃子吃來了嗎?童劍將手重重地覆在黎簡左手上,黎簡沒有血色的手指冰涼得讓人心驚,而她并沒有動,只安靜地看著童劍,那眼神告訴他,有些相遇注定沒有結果。童劍慢慢說,黎簡,我曾一直以為沒有爭取不到的女人,尤其是在北京的5年,我覺得我可以像父親一樣專注生意,再沒有女人可以征服我。現在知道,走了那么遠,故鄉才是故事的起源。你第一次到我們公司來,和我的銷售經理看合同談價錢,我站在落地玻璃窗里看著你,你那天穿著紅色的高領毛衣,黑色腰帶,黑色小擺裙,黑色及膝平底靴、灰色羊絨大衣,Cucci手拎包,盤著發髻,你走后公司里的職員都說,一個嬌小姐來買燒餅。而我再見你,你換了像是你奶奶的衣服,我當時想一個那么愛美的女人肯卸下所有裝飾,怕是傷心到不能撿拾。見了你,讓我后悔曾經的年少輕狂,我也曾經覺得我不再需要誰,可是,我做不到。我知你心不在此,但我仍然無法釋然和放手。所以,也許我是你那個回頭的浪子,可以給你安定與一盞為你點燃的燈火。
春天又來,童劍每天都會在中午飯口過后來看黎簡,黎簡會從服務臺出來,與他對坐喝點什么,說說上午的生意,清淡而自然。童劍也送禮物,黎簡只是看看他,那眼神在說,我并不需要。從來未見黎簡穿戴過任何童劍送的禮物,黎簡亦不回送任何禮物給童劍。四月初,童劍踏進小店,黎簡不在,這是從未有過的,店員說,一個男子來找她,他們出去了。童劍去附近的餐廳找,在真鍋咖啡館,看到了黎簡與一男子對坐,那男子中年模樣,保養良好,衣著得體,望著黎簡,而黎簡低著頭一動不動。久久,黎簡抬頭,那是童劍從未見過的表情,那份隱忍,那份委屈,那份決絕,那份熱愛,童劍恍然明白,黎簡在自己面前從未輕松過,雖然她做得那么好,讓他幾乎察覺不到,可是他從未給她任何可能的依靠與放松。童劍的心被剜傷的疼痛。及至黎簡步行回來,又是清淡溫暖的神情,見了童劍亦如常,不解釋不辯白。童劍亦只能如常相見,想約晚上吃飯,黎簡大方地說,來了個朋友,晚上要招待他。童劍問,什么朋友,我不方便見嗎?童劍突然覺得這份感情求得如此卑微,可是,他不知如何做才對。黎簡笑,你亦不認識,在一起吃飯有什么意思。童劍說,我還連一個你的朋友也不認識呢。黎簡笑笑不再答。
夜里十點,黎簡回家,看到房門口站著童劍,童劍看到她一把擁在懷中,一言不發,只緊緊攥著黎簡。黎簡亦不做聲,等及關上門,得知童劍已經下樓離開,終于可以獨自面對自己,淚流滿面。自己18歲到上海求學謀生,10年全部用來愛這個男人,老掉牙的故事,知道他有家有業,可是泥足深陷,最后傷人傷己。曾經以為愛可以逾越任何障礙,只是我們堅持的歲月里,常常忘了堅持什么。十年下來,她先老了。最后,她不得不離開上海,那是她放諸全部熱愛的城市,錯了,就得認。所以黎簡打落牙齒往自己肚里咽,一切是自找的。回來時,年歲已過,卻發現生命全是空白與荒蕪。她沒有任何驕傲的資本,一切,重頭來過。而一年半以后,他回頭來找她,亦不是挽回什么,只是留錢與她,說是欠她的。黎簡笑著接了,十年爛賬,一筆結清,錢,真是個好東西。從此他們可以兩清,仿佛生命中從不曾有過這個人。他來匆匆,去匆匆,黎簡沒去送,已不需要。
黎簡在家看著那張銀行卡,哭過笑過,可以擦干眼淚再去滾滾紅塵中過生活。她出兌酸辣粉店,重新選址,她要開一家餐吧,取名無藤齋,事事親歷親為,不急不躁,在無藤齋可以吃飯、聊天、看書、擺茶道、看話劇、聽小眾演唱會,有長長藤架種花種草,可以曬太陽、打秋千。她知道,這是她后半生的志愿,她只想安靜度日,內心不再迷惘。童劍來質問,為什么自己干,不和我合伙?黎簡笑,為什么要和你合伙?兩人笑,黎簡說,我已習慣了自己,不想再遷就任何人的想法,你在旁邊再開一家,我們臨著比著就都賺了錢呢。童劍凝神這個平凡女子,也許,他們就只是互相擦過的流星,互相照亮卻無法互相取暖。
童劍大醉,得知有些人有些事,就是得不到的,可是他怎甘心就此挫敗。夜半時分,他去敲黎簡的門,見黎簡端坐桌旁慢慢喝一小壺鐵觀音,對他笑意溫暖。他紅著眼睛對黎簡說,我哪不好,你也讓我死個明白。黎簡笑,今夜我的曇花開,還有我剛泡上的鐵觀音,坐下來一起等如何?我去給你加件衣服。童劍突然愣住,看著30歲的黎簡像一朵無聲無息清綻的蓮,不動聲色,卻眼角彎彎地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