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路宇最初離開的那段日子里,原本狹小的屋子驟然變大,空曠得讓人發慌,原來的歡聲笑語一下子被死寂沉沉取代了。我和林西在餐廳里吃飯,仿佛跟盤中的食物有仇似的,各自埋首,不發一言,偶爾的目光相撞,我和林西都能感覺出對方眼神中的怨恨。
是的,我恨林西。
如果林西不打扮的像個妖精似的,不穿華服麗裳,不用名貴香水,不花光路宇所有的積蓄。如果林西不在下班之后遲遲不歸,不接受男人的邀約和玫瑰,路宇怎么會忍心撇下我們,獨自西去?
我知道,林西也恨我。
我懂得林西看我時怨恨糾結目光背后的潛臺詞,她一定認為是我泡吧逃學被老師發了通緝令讓路宇覺得面上無光,一定是我的早戀讓路宇束手無策傷透了心,才會做出那樣錯誤的判斷,因而出了那樣足以塌天的大禍。
一個人發呆或獨處的時候,我常常想起小時候,那時候林西那么溫柔,她去上班的時候,我糾纏她說,不去上班可以嗎?她總是很耐心地對我笑,說,不可以,人長大了都得上班。我無比天真地對她說,那么讓我快些長大,替你去上班,你留在家里陪我。每當這時,林西就會笑得抑制不住,滿臉的璀璨,像一朵燦爛的花兒一樣好看。她慢慢蹲下身,伸手撫摸我的頭頂,我會像一只溫順的小羊,依偎在她的身邊,被無邊的幸福淹沒。
因為路宇的離去,我和林西之間橫亙了一條看不見的河流,朝夕相對,只能讀到對方的漠視和冷淡,那種眼神,像刀子,一刀一刀,內心里早已血肉模糊,很多時候,我都懷疑,她根本不是我小時候喜歡依賴和撒嬌的那個人,她變得粗礪,情緒化,近乎苛刻地要求我,她像一本難懂的書,我越來越無法讀懂她。
二
人往往都是在失掉之后,才懂得珍貴。一度我曾決心回歸,做一個路宇所期望的那樣的人。早上按時起床,洗臉刷牙吃早餐,然后按時去上學。晚上回家先練琴,然后伏在桌子上寫作業,不再偷偷摸摸地看玄幻和武俠,也不再迷戀網游。
我常常看著床頭柜上路宇的照片發呆,他的眼神溫暖,笑容親切,一切仿佛還和從前一樣,他并沒有離我們遠去。
看著看著,淚光盈然濕了眼睫,為了路宇,也為了我自己,我必須拔掉身上所有的刺,和林西好好相處,不再爭吵,不再流淚,和過去一樣,讓溫暖和笑聲溢滿屋子里的每一個角落。
然而,這只是我一廂情愿的想法,林西從那時起,就開始拒絕給我零用錢,甚至連學費也讓我自己想辦法,哪怕是揀垃圾賣廢品她都不管。
心中對她的怨氣日甚一日,我管不住自己不生氣,我甚至想,將來有一天,如果我賺了很多很多錢,也像她對我一樣,不給她一分錢。
有一天晚上,寫完作業,我站在窗口伸懶腰看星星的時候,忽然瞥見樓下泊著一輛寶馬轎車,我霎時心動,男人對機械有著一種本能的迷戀,路宇在的時候,曾經拍著胸脯,豪爽大氣地說,明年,等我賺到錢,咱們買輛富康去。那時,我真的很不屑,覺得路宇太小男人氣,男人的志向應該高遠些,要買也該買輛寶馬。路宇給了我一拳,說,你小子,就會說大話。
言猶在耳,已然物是人非,我無法不傷感。
然,這點小小的傷感真的不能算什么,因為我看到林西,她從寶馬車上下來,走了幾步,轉身揮手,她還是那么優雅,就連揮手這樣小小的細節也不例外,看來物質生活的貧乏,并不能侵蝕掉骨子里的一些東西。
她便是這樣的女人。
三
我和林西之間長久的冷漠,終于暴發了一場星級戰爭。
我盯著墻上的石英鐘,看著秒針一格一格地蹦,那種“咔咔”聲來得分外響亮和刺耳。我心中愴然,她不是說加班嗎?為此,她把我一個人丟在家里,讓我自己弄吃的,做作業,她不管我是否還餓著,是否冷著。
兩分鐘之后,我聽見鑰匙捅進鎖眼旋轉的聲音,然后她滿面春風地走進來,像沒有看到我一樣,甩掉高跟鞋,然后拿起角柜上的一只玻璃杯,仰著頭,把杯中的半杯涼開水一飲而盡,如飲甘露。
我耐心地等她做完這一切,然后盡量用平緩的語調問她,你不是說加班嗎?她不置可否地點頭。我無法不生氣,我都看到了,她卻仍然能像平常一樣,當成什么也沒有發生過,無視我的存在。
你加班還是跟男人約會去了?我的聲音很大,大得連我自己聽了都覺得失真。她轉過身來,桃花一般的臉上生出一抹怒氣,她說,你有什么權利監視我?我梗著脖子,倔強地說,我沒有監視你,我又不是瞎子,你坐寶馬回來的,只怕全樓的人都看到了,加班有這么好的待遇?
林西生氣的臉變得扭曲,她揮手給了我一巴掌,我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她動彈不得,我不再是當初的小屁孩,她忘了,時光里我早已長成一個有的是力氣的少年。我一字一頓地說,路宇離開我們,不過才3個月的時間,你想找男人,不能再等等嗎?就算你不顧忌死人的感受,你要不要顧忌你自己的良心?
我知道自己的話有多么的刻薄,我就是想刺疼林西,誰讓她這么不長良心。當初路宇活著的時候,那么寵她,除了上班,她十指不沾春水,不洗碗不做飯,不知道菜珍,不知道米貴,家中的事幾乎全都是路宇在做,路宇如果不是分心太甚,怎么會把小公司做得一塌糊涂?
林西不知道是因為生氣還是因為疼痛,眼淚緩緩地流出來,她的淚花掉了她臉上精致的妝容。我松開她的手,回到房間里,拿了一件外套出門去了。
盡管路宇離去之后,我會把“沖動是魔鬼”當成座右銘,可還是忍不住會沖動。林西追到門邊問我,這么晚了,你去哪兒?我無所謂地聳聳肩,去哪兒都好過于在這里和你爭吵。
門“咣當“一聲關上的時候,我看見林西順著墻,慢慢萎到地上。
四
林西在網吧里找到我的時候已經是3天之后,她形容憔悴,眼神空洞,看見我,一腔的怒氣運到指尖,啪啪抽了我兩個嘴巴子,抽得我措手不及,兩眼冒金星,網吧里所有的人都看過來,表情錯愕。我揚起頭說,你這個女人瘋了吧?干嗎打我?林西并不含糊,她說,我抽的就是你,走,跟我回家,我們一起去見路宇。
她知道我的軟肋,她懂得我的七寸,她明白我內心最柔軟的地方就是路宇給我的愛。她牽著我的手,去坐2路汽車,像小時候那樣牽著我的手,生怕一離眼,我便被擠丟了。可是趁她錯眼之際我還是從前門擠了下去。看著她在已經起動的汽車上焦急地沖我擺手,嘴唇一張一合地翕動著,我開心地笑了,我終于擺脫了她。
我在各個網吧之間流連了幾天后,終于花光了口袋里所有的錢,當饑餓襲來,我放下了內心最后的尊嚴,選擇去同學小丁家里暫住。小丁和他的老爸相依為命,很多時候他的老爸在外面疲于奔命,并不回家,所以家里便是我和小丁的天下。
有一次,我和小丁去街邊的小店買包子,忽然看見林西,她依然是以前那個滿臉桃花灼灼的女人,優雅、時尚,眼睛里顧盼風情,只是,這樣的底色里,令人覺得缺少了什么東西。想了很久,我一拍大腿,終于想起來了,是精神氣啊!一個人,沒有了精神氣的支撐,就像一朵快萎地的花兒,再漂亮,也無風骨和內涵。
一個男人,暴發戶模樣的嘴臉,把林西精致的小皮包“嗖”的一聲從屋子里扔出來,指著她的鼻子罵,賣保險的女人都不是什么好東西,騙子,狗皮膏藥,離我遠點。
林西被那個粗魯的男人推了一個趔趄,從屋子里踉蹌出來。我躲在街邊賣包子的籠屜后面,假裝吃包子,遠遠地看著林西,心中忽然生出五味雜陳的感覺,她不是說在一家大公司里上班嗎?不是天天喊加班嗎?原來是在賣保險,她那樣一個并不擅長交際應酬的人,怎么會去賣保險呢?
我不錯眼地看著林西,心中生出凜冽的疼。
五
我無條件投降了,乖乖地回到家里,不再和林西爭吵,因為我終于想明白了,那天晚上,林西肯定不是去和男人約會,而是簽到了一單保險合同,所以臉上才會滿面春風桃花灼灼。我沒有找林西求證這件事情,因為我知道,林西和我簡直是一個模子里印出來的,我們之間有很多事都太像了,內心柔軟,外表堅硬,像極了一種軟體小動物,一輩子都背負著自己的殼到處旅行,這種小動物就是蝸牛,要兩只隔著殼的蝸牛相親相愛,當然有一定的難度。
林西和我,盡管還是針尖對麥芒,但是,我們都知道,彼此都已經不再怨恨對方,從平和的眼神里就能讀到,我們都在學著,盡量和平共處,盡量為一個“愛”字努力。
后來,我以優異的成績考進了一所林西夢想中的大學。她的笑容像天使一般美麗,那是路宇離開之后,我第一次看到她笑。我像一只溫順的小羊,偎在她身邊說,以后我替你去上班,你乖乖地待在家里陪我。她的眼淚流下來,她說,路西,你不會怪我吧?
從我上大學的第一天開始,林西正式斷了我的一切經濟來源,吃喝用戴穿,包括學費。
最初,我以為她可能是賣保險賺不到錢,所以不再給我錢用。我一邊上學一邊給報刊雜志寫點小文章,去健身館做陪練,做家教,去街頭派發廣告,總之,賺到錢養自己,才是硬道理。
林西生日那天,我用自己賺到的錢給她買了一件禮物,一條她喜歡很久都沒舍得買的漂亮裙子。林西撫著裙子,哭得像一個小女生,她說,路西,你終于長大了!不是我對你殘酷,而是我實在是怕,怕哪一天我也像路宇一樣突然離開,而你還沒有生存能力,那才是真正的殘酷。
當時我坐在沙發上,揚起的笑臉,讓林西的話變得僵硬,心中生出柔軟的疼。她愛我,愛的與眾不同。她愛我,愛得小心而膽顫。我的淚緩緩流出來,她伸手抹了一把,說,兒子,不哭,可是她自己卻是抑制不住的哽咽。
是的,林西是我的媽媽,路宇是我的爸爸,我是路西,我們曾經是一個歡樂的三口之家,可是,有一天,路宇忽然離開,剩下我和林西變成兩只躲在自己殼里的蝸牛,互相怨懟,互相指責,互相愛著卻不會表達。
其實我們的內心里,一直都是盛滿愛的,惟有砸碎了束縛自身的殼,四只觸須才會溫暖地糾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