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企業:為誰辛苦為誰忙

金姬

沃倫·巴菲特曾把家族企業的內部繼承比作“欽點2000年奧運游泳冠軍的兒子成為2020年的奧運冠軍”,這無疑是一項希望渺茫的工程。

2月風暴

對于香港家族企業而言,今年的2月不簡單。

先是2月2日上午,已故亞洲女首富龔如心遺產爭奪戰塵埃落定——香港高等法院作出裁決,風水師陳振聰提交的2006年遺囑被證實偽造,龔如心近千億港幣的遺產將撥歸華懋慈善基金。

同一天,在香港擁有大量地產的新加坡首富黃廷方病逝,這位身家80億美元的81歲老人早在10年前就把在香港和新加坡的業務交給長子黃志祥和次子黃志達分別打理,因此黃氏家族尚未出現遺產問題,企業的權力交接十分平順,足以讓同是地產起家的龔氏家族汗顏。

美國時間2月3日傍晚,《福布斯》雜志推出香港富豪榜,長江實業集團主席李嘉誠以1654億港元資產繼續位居榜首;恒基地產李兆基則以1476億港元緊隨其后。同樣是姓李,同樣生于1928年,這兩位地產大佬在自己的家族企業繼承方面風格迥異。

82歲的李嘉誠喜歡親力親為,長子李澤鉅仍在父親的羽翼下工作,更多依靠團隊在長江實業發揮作用;43歲的次子李澤鍇此次雖以電訊盈科主席身份排名香港富豪榜第26位(101億港元資產),蟬聯香港“最年輕富豪”稱號,但人們對這位未能在斯坦福畢業的“小超人”的印象,似乎總是停留在他與梁洛施未婚生子這類八卦上,沒人在乎他能否當上接班人。相比之下,恒基地產去年能夠第一次超越新鴻基地產的郭氏家族位列香港富豪榜第二名,和李兆基的“及早放手”不無關系,他早在1999年就讓長子李家杰掌管恒基地產,后者讓公司在中國內地房地產市場迅速崛起。

李兆基和李嘉誠的資產差距目前不到200億港元,如果李澤鉅不能像李家杰那樣獨當一面的話,長江實業敗給恒基地產也許只是時間問題,畢竟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像邵逸夫那樣工作到102歲的,李嘉誠應該知道這一點。

沃倫·巴菲特曾把家族企業的內部繼承比作“欽點2000年奧運游泳冠軍的兒子成為2020年的奧運冠軍”,這無疑是一項希望渺茫的工程。香港中文大學經濟與金融中心主任范博宏教授指出,家族企業在香港經濟中占據重要地位,因為香港很多大型企業均是家族控制?！霸谶^去10年間及未來一段時間,這些自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崛起的家族企業都將陸續遭遇接棒考驗。而財富轉移的過程,也是這些企業最敏感、脆弱和不穩定的時期。其間發生的企業人事動蕩及財富縮水,會在一定程度上傷及香港經濟元氣?！?/p>

華懋集團不是上市公司,受到龔如心遺產案的影響如何尚不清楚。至少“小甜甜”生前和比自己小23歲的風水師玩曖昧,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也為身后的人們增添了無窮的麻煩。事實上,香港的一些家族企業,在繼承這件大事上并沒有完全做好準備。香港大學亞洲研究中心助理教授鄭宏泰對《新民周刊》表示,龔如心遺產爭奪戰給所有香港豪門敲響了警鐘:“他們意識到草擬遺囑的過程應該更加小心,尤其是女性富豪日漸增多的今天?！?/p>

世紀遺產爭奪戰

“世人行動,實系幻影;他們忙亂,真是枉然。聚積財富,不知將來由誰收取?”這是2005年審理龔如心與公公王廷歆爭奪家產案的香港高等法院大法官任懿君在結束庭審時引用的一段《圣經》經文,極其精煉地預言了龔如心的一生。

龔如心1937年生于上海,是家里的長女,下面有2個妹妹(龔中心和龔因心)和一個弟弟(龔仁心)。龔如心和年長自己2歲的王德輝是青梅竹馬,兩個人的父親因為英國染料公司ICI上海公司共同工作而相識,而后成為結拜兄弟。1947年,王德輝隨父親王廷歆移居香港。由于父親病逝,少年早熟的龔如心同母親、弟妹們相依為命。1955年,龔如心只身前往香港,投靠王家。當年9月,年僅18歲的龔如心同20歲的王德輝共結連理。

上世紀60年代初,王德輝自立門戶,與龔如心聯手創辦了“華懋置業”,龔如心為此還特意補習了英文。夫婦倆勤奮努力,事必躬親,沒多久就由經營西藥、化工原料發展至代理世界著名品牌的新興石油工業產品、農業產品及飼料等。

其后,華懋將主要業務轉向地產,由買地、建房至銷售、租賃、管理、設立財務,一家獨攬,并向買方提供按揭分期付款服務,在當時開了香港地產界先河。到上世紀70年代,華懋已成為香港最大的私營地產商之一。

1983年初,王德輝與龔如心在駕車上班途中被幾名持械匪徒手綁架。匪徒把龔如心釋放回家籌款贖人。等到龔如心將1100萬美元匯到指定的一家臺灣銀行賬戶后,王德輝獲釋。1990年4月,王德輝于跑馬地馬會打完壁球駕車回家途中再次被劫,綁匪要求6000萬美元贖金,龔如心按綁匪指示先將3000萬美元存入一銀行戶頭,隨后即向警方報案求助。據警方拘捕的綁匪供認,王德輝已被拋下大海,從此再無音訊。

但是事后龔如心堅稱,她相信王德輝仍活在人世上,只是暫時離去了。龔如心一心想把王德輝找回來,并開始迷信陳振聰等風水師,希望借助這些神秘主義的元素,把丈夫找回來。3年后,龔如心以“超短裙、羊角辮”的新造型出現。從此“華懋小甜甜”的綽號便流傳開來。當然,龔如心是一位出色的女總裁。華懋在她手中比丈夫王德輝在世時更加有影響力,成為香港土地和物業儲備最多的公司之一。

1997年,王廷歆在報章刊發尋找兒子王德輝的啟事,而后入稟高院指王德輝已死,要求法庭確認王德輝所立1968年的遺囑有效。原來,王德輝曾在1960年立下遺囑,把全部財產平分給父親及妻子。其后,因懷疑龔如心有外遇,王德輝1968年另立遺囑,把所有財產留給父親。但龔如心提供給法庭的則是王德輝1990年被綁架前所立的遺囑,注明把所有財產留給妻子。

1999年,法庭準許王廷歆宣布王德輝法律死亡。2002年香港高等法院裁定,龔如心持有的王德輝遺囑是偽造的,她一度被警方拘捕,但龔如心一直上訴。直到2005年,香港終審法院判龔如心勝訴,裁定龔如心可合法繼承王德輝數百億港元的遺產。“小甜甜”的平靜日子過了不到2年。2007年4月,70歲的龔如心因子宮頸癌逝世。而后就出現了兩份遺囑:一份是2002年立下的,由龔如心家人擁有的華懋慈善基金繼承遺產;另一份由風水師陳振聰持有的2006年遺囑,內容為:“我(龔如心)將本人的遺產余款,遺贈陳振聰先生。”華懋一方指出,2006年遺囑是有風水用途,是龔如心身患晚期癌癥時受陳振聰誤導而立。

據悉,陳振聰在1992年與譚妙清結婚后沒多久,通過熟人梁錦濠介紹,與當時55歲的龔如心午餐。那時的陳振聰只有32歲,自稱一星期后兩人就展開“浪漫與性的關系”。1993至1994年,陳振聰就與妻子聯名購入6個物業,包括價值超過4000萬港元的豪宅。

證據顯示,龔如心在2005年至2006年間,先后分3次向陳振聰提供合共20.64億港元的巨款,而且第三筆的6.88億元款項,是在陳振聰手持的“龔如心2006年遺囑”簽署后才支付的。華懋認為,如果龔如心有意把自己的所有財產由陳振聰繼承,根本不必在簽署遺囑后饋贈上述款項。

陳振聰最風光時,擁有價值2.6億元的私人飛機、估值5000萬元的游艇、兩輛勞斯萊斯房車等。但在2008至2009年期間,陳振聰賣出多幢豪宅物業,共套現約4.4億元,就是為了打贏這場官司,因為龔如心的遺產涉及千億港元。

去年6月,龔如心妹妹龔中心在法庭上作供時慨嘆,姐姐一生英明,不知為何會迷信風水,并認為龔如心的病情由于“有些人不好的影響”而被加重,間接指龔如心被人“害死”。龔中心表示,“影響龔如心的人”曾對姐姐說:“你命中注定有孩子,你很年輕,不像實際年齡,在生命中只是小女孩?！本瓦@樣令她賠上了性命也要生孩子。曾任醫生的龔中心以自己醫學知識判斷,姐姐患上子宮頸癌八成是因為打激素所致。龔中心認為,陳振聰在治療龔如心癌癥一事上,影響遠比主診醫生要大,她舉例指龔如心多年來以“今天(風水不好)不能飛”為由,屢次推掉美國醫生的預約,令治療一再延期,隨后陳振聰還騙龔如心說能讓她活到90歲。

今年2月2日,主審法官林文瀚在長達326頁的判詞中直指陳振聰說謊,所持有的2006年遺囑是偽造的,認為龔如心不可能將她與亡夫王德輝一手創立的華懋王國,拱手交給一個生活極度奢華、欠缺生意頭腦的陳振聰接管,故裁定華懋慈善基金勝訴。陳振聰敗訴后,因偽造遺囑被警方扣查30小時,于2月5日凌晨以港幣500萬元獲準保釋,并要求于今年3月中旬向警方報到。至此,龔如心遺產案似乎畫上了句號。

“像龔如心一生出現的兩宗遺囑糾紛情況,是極為罕見的。”鄭宏泰對《新民周刊》表示,這起事件不僅對香港豪門,乃至整個中國大陸都有警示意義,“由于女性富豪日益增多,獨生子女政策或不愿生孩子的情況也很普遍,越來越多的富豪會考慮死后財產如何利用的問題。留給親人當然是一種無可厚非的選擇,但我相信選擇成立慈善基金的人也會越來越多。”

家業傳承之困

龔如心的兩起遺產糾紛都是圍繞遺囑展開。而很多香港家族企業的繼承危機,在遺囑尚未公布前就已存在。

在范博宏進行的家族傳承研究中,典型的傳承問題是后代難以繼承先輩的特殊能力與資產,澳門賭王何鴻燊一家就是例證。何鴻燊在政商兩界長袖善舞,不僅掌握澳門經濟命脈,還身兼全國政協常委,在港澳政壇舉足輕重,可以盡情對兩地特首候選人品頭論足。他言論大膽、一語中的,一直是媒體的寵兒,誰能接任他的角色?2009年7月底,何鴻燊急病入院。雖然現在的他身體恢復不錯,但畢竟已是89歲高齡。人們紛紛猜測:萬一他走了,四房17名子女如何接班?

何鴻燊有四位太太及17名子女,傳承的對象包括“四太太”梁安琪、女兒何超瓊及兒子何猷龍,他們目前分掌澳博控股、信德集團及新濠國際。何鴻燊四位太太包括原配夫人黎婉華、正式注冊的繼室藍瓊纓,還有公開承認的“三太太”陳婉珍和“四太太”梁安琪,后兩人在法律上都沒有正式妻子身份,所以梁安琪雖是人所共知的“四太太”,但在澳博的招股說明書上并未列出她與何鴻燊的關系。

另外,何鴻燊為了扶持何猷龍接班,也早已作出部署,新濠國際自成一國,完全由何猷龍主持,何猷龍接受訪問時,更說與老父的公司為競爭對手。然而,新濠國際作為澳門博彩娛樂業的新成員,在整體格局中未有足夠分量,何猷龍尚遠遠未能承繼賭王衣缽。

范博宏指出,何鴻燊雖然作出部署,但后代的政商能力與他無法比擬,造成江山難以為繼的困局。接班人仍局限在家族成員之內,也是無奈的選擇,因為創辦人與企業的特殊資產由外人傳承更難。

即便家族企業完成第一代向第二代的交班,在后續經營中也仍然面臨向下一代交班的問題。利希慎家族第三代傳人利定昌2009年10月17日在淺水灣家中猝逝,就使這一家族再次面臨繼承難題,從而凸顯了家族企業傳承問題的持續性。

利希慎家族有“銅鑼灣大地主”之稱,其分支龐大,但后人接班后企業發展步伐緩慢。享年55歲的利定昌,掌握家族上市公司希慎興業話語權8年,曾有意大展拳腳,不過進展緩慢,現時改革未竟卻突然離世。利希慎曾經公開招聘董事總經理,但一直沒有合適人選,利定昌離世后公司匆匆委任82歲的獨立非執行副主席鐘逸杰做署理主席,再輔以董事局內三位利家中人監督公司運作。然而這三位利家人中,50多歲的利憲彬和利干分別有自己的電視節目制作公司和投資公司,年近古稀的利德蓉是一位醫生,分身不暇。離開公司兩年卻經驗豐富的利定昌堂兄利子厚頓然成為接任主席的大熱人選。

范博宏認為,無論在香港還是內地,類似何氏與利氏這樣面臨傳承難題的家族都為數眾多,看看香港上市家族已完成及未完成傳承的統計,同樣教人唏噓:香港企業創辦人往往近八十高齡仍未能交班,部分成功交班但接班人又突然身故的,除利定昌外,尚有華光航業的趙世彭和金源米業的林炯燦等個案,可見家族企業傳承確實不易。

當下一代無力接管企業,或者繼承人選未能確定時,傳承不力會對家族企業的經營帶來嚴峻的挑戰。范博宏在香港中文大學進行的一項對近20年來香港、臺灣、新加坡200宗家族企業傳承案例的研究顯示,家族企業在繼承過程中都面臨巨大的財富損失,在繼承年度(新舊董事長交接完成的一年,通常此交接伴隨控制股權交接)及此前5年、此后3年的累計股票超額收益率平均高達-60%。換言之,股權所有人于企業傳承前5年每份價值100元的股權,在傳承完成時只剩下40元。相比其他兩地,香港近80宗經歷傳承企業的價值損失更大,高達-80%。

對此,范博宏分析的原因有四點:一是創業者無可動搖的地位反而成為繼承的一個重大障礙,即便其表現不佳或垂垂老矣,都難被替換,以致公司價值不斷減損;二是存在企業創辦人的能力、聲譽、關系與其他特殊資產難以轉讓的問題;三是家族成員內部存在爭奪企業所有權和控制權的斗爭;四是在創辦人將離任的預期下,企業其他利益相關者與家族間發生沖突,例如繼承人與高層員工發生沖突,以及繼承人與原材料或資金的供應者之間缺乏信任。

范博宏表示,如何保證企業所有權與管理權的平穩傳遞,阻止家族內部權力斗爭,同時又防止外人趁火打劫,保持企業正常經營與發展,需要家族企業的領導人總結經驗,及早準備。研究顯示,要讓家族企業繼承更順利,一些需要注意的原則是:降低創辦人對于改變的抗拒;發現和保存企業的核心價值;保存創辦人的聲譽資產,并提升公司的治理水平;盡早做傳承計劃;在企業中推進職業化與標準化。

而香港浸會大學工商管理學院的院長何順文教授指出,不少家族企業將家族利益與上市公司利益混為一談,這是當前最嚴重的問題。家族企業的傳承問題,是公事而不僅僅是家事,所以應以大局為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