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底”警探的邊緣身份與生存處境為香港電影所關注起于上世紀八十年代。1981年,《邊緣人》(章國明導演)著力刻畫臥底警探阿潮尷尬悲困的邊緣人心態,被百姓誤為歹徒身處險境而大喊“我是警察,快救救我”的情節,使他身處警匪兩界的困厄命運昭然若揭。1987年,林嶺東導演《龍虎風云》,臥底警探高秋(周潤發飾)為了偵查匪徒搶劫一事,無暇顧及未婚妻致其移情別戀,生活上的煩惱無人傾吐,工作上又承受著上司的高壓,高秋生活與事業所面臨的雙重困境,以及與匪徒阿虎(李修賢飾)肝膽相照的情義交叉呈現。規約的恪守與情義的天平無法均衡,兩難取舍的矛盾心結,直到高秋殉職才得以化解,充滿生命的無助與凄然的感傷。1992年,吳宇森導演《辣手神探》,將兄弟情義置放于警察與臥底警探之間,描寫了警方暗插于黑幫內部的臥底江浪(梁朝偉飾)所承受的心靈困苦——“做案時怕被條子干了,又怕身份曝光被兄弟殺”,五年身處警匪雙重世界的生活,讓他屢屢在責任與江湖道義間徘徊、取舍,心境的扭曲可以想象。江浪每殺一個人就會折一只紙鶴,彩鶴的美麗與斑斕反照出人物心境的低沉、落寞與灰暗,而彩鶴搖曳的自由又成為江浪最大的夢想。當他為了取得黑道老大尊尼(黃秋生飾)的信任而必須槍殺另一匪首——對他滿懷信任與義氣的海叔(關海山飾)時,他含淚的笑以及扭曲的面部表情,成為其內心情緒的外化。
十年之后,《辣手神探》中的故事又以另外一種方式再次上演,飾演警方臥底江浪的梁朝偉也再次被選中,再次體會無間之苦。《無間道》是劉偉強2002年7月成立的“Base Production”新公司的創業作。該作品6000萬港元的票房佳績絕非信手拈來,與導演長期的創作積淀直接相關。劉偉強,攝影出身,1990年導演處女作《朋黨》。《古惑仔》系列真正奠定其導演功力,該系列影片帶動了香港黑幫電影的復興潮流,也成為其黑幫題材影片的前奏。在隨后的《風云雄霸天下》、《中華英雄》等影片中,劉偉強又不斷進行個人風格的嘗試,同時加入特技進行視覺效果渲染,有效融合商業性與個性。
《無間道》啟用了老中青三代明星:黃秋生/曾志偉、劉德華/梁朝偉、陳冠希/余文樂/鄭秀文/陳慧琳,在賣點上就吸引了不同層次觀眾的觀影欲望。梁朝偉再次飾演警方臥底,并以雙倍于五年的時間生活于警匪交界線上。警匪雙方均發現對方有彼方臥底,這是影片的敘事紅線,警匪間的沖突逐漸縮化為兩個臥底——警方在匪幫中的阿仁(梁朝偉飾)與匪幫在警方中的劉健明(劉德華飾)之間的智力較量與命運發展。如另一位導演麥兆輝之意,“《無間道》希望有所不同的地方是在原有的典型臥底橋段中加入另一個‘反轉’過來的臥底,兩個勢成水火的臥底相遇。他們兩個人本身有一個身份,但卻要做另一個身份的工作,痛苦由此而來”,這是“不用換面的《奪面雙雄》(Face/Off)”(《電影雙周刊》,第617期,第38頁)。引控敘事線索的關鍵,是兩個同樣具有臥底身份的人物,一正一邪,并未脫離類型電影的程式格局,既是男性間力量的抗衡,又不乏亦敵亦友的惺惺相惜。
影片讓觀眾成為一個先知者,與導演達成共謀。觀眾確知劇中每個人物的真實身份,知道誰才是雙方正在努力找出的“內鬼”/臥底。懸疑大師希區柯克慣用此類手法,即預先告知觀眾謎底,然后讓觀眾期待并消費謎底被揭開的過程。在一個封閉的戲劇空間內,觀眾了然沖突雙方,而劇中人物卻還在設計各種陷阱找尋觀眾已知的謎底,已知與未知的對比,極大刺激了觀眾了解劇情發展的迫切感。在現實的“無間地獄”中,人物面對命運困局時的無奈與掙扎,讓受眾體驗了處身其外的興奮、快感與滿足。
影片以動感十足的節奏誘引觀者進入充滿睿智的故事構成。節奏是一種心靈的樂感,穿梭于敘事時空,影片每一個鏡頭的處理,都對故事進展及人物塑造起著不斷提升的作用,步步為營地把故事推向高潮。一個是匪幫設在警方的臥底劉德華,一個是身在匪幫的警方臥底梁朝偉;一個是匪幫頭目曾志偉,一個是警方上司黃秋生,四個男性斗智斗勇于特定時空,既在敘事中比拼智慧,又在演技上比拼內功,動作、表情甚至是一個眼神,都透顯出與敘事節奏相符的靈動感。
在警局辦公室,警匪雙方四個主角有一場對峙戲,簡省的場面調度恰到好處地將警匪間充滿智慧的心理拉踞進行了漂亮的展示。本場戲先從一個小全鏡頭開始,黃秋生邊輕松地說著“琛哥,胃口很好嗎,不錯!”邊走進辦公室,屋內曾志偉正大口吃著盒飯。隨后是曾志偉與黃秋生連續5個正反打鏡頭,然后從曾志偉的近景再接一個小全,讓觀眾看清整個屋內雙方手下的僵持局面,而后切到黃秋生的近景。接下來又是一個正反打鏡頭,切到曾志偉時,加了一個橫移鏡頭,落點在梁朝偉身上,同樣,切到黃秋生時,也加了一個橫移鏡頭,落點在劉德華身上。這組相似的鏡頭,再次強化了警匪勢均力敵的態勢。之后又是連續9個曾志偉與黃秋生的正反打鏡頭,然后是曾志偉近景出畫,以辦公室內黃秋生及手下的小全鏡頭收束,與本場戲開始時的小全鏡頭相若,圓整而利落。三個小全,兩個橫移,若干正反打鏡頭,組構了最具心理張力與劇情張力的一場戲。
電影鏡頭的正反打效果具有相對的強制性與誘導性,動態視覺效果易于讓觀眾認同電影的敘事過程。整飭明快的正反打鏡頭更易凸現雙方心理拉鋸與力量對比,與角色間精簡而智慧的對白、咄咄逼人的面部表情相映成趣。本場戲中的人物對白只落于曾志偉與黃秋生兩人,其中一句最可見出雙方智力與陣勢上的較量——當黃秋生起身欲與曾志偉握手時,曾志偉邊擦著手邊說:“你見過有人去殯儀館與死尸握手嗎?”面對曾志偉冷酷而尖酸的表情,黃秋生臉上的笑意并未僵住,依舊保持著淡定與自信。簡單的動作與言語,就把黃秋生處變不驚、泰然自若的老練與曾志偉囂張、跋扈、目中無人的個性張顯無遺了。
敘事形式、手法至關重要,但若簡單地跟隨敘事線索去欣賞影片的話,可能就會遺漏若干設計精巧的細節,而散落于情節中看似微不足道的細節,卻是影片真正的閃光點。
透視一部影片的細節,常常會參透導演最終的意義所指,于細微處即可洞息全局。《無間道》在敘事過程中設置了前后相互照應的細節,使沖突以及沖突的解決更加收放自如。以黑白閃回形式進行的重復敘事,進一步強調、誘發、震撼著觀者的感情世界,使受眾得以更清晰地體會作品中的人物關系與情感構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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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間道》在梁朝偉身上著墨頗多,作為警方臥底,他年復一年地在正邪間游走,欲罷不能。經由一系列細節的巧妙設置,梁朝偉的形象飽滿、立體而充滿人情味。因經年與匪徒打交道,所以他的言談不免時有匪氣的粗暴,這一點與劉德華一直身處警界而形成的沉穩內斂性格形成鮮明對比。但十多年的臥底身份并未使他對責任有絲毫懈怠,他夢想有一天可以做回一個普通人。為了實現這個看似尋常的目的,他必須將自己精心地偽裝在套子里,當他與初戀情人路遇,他仍然要拿出“還在道上混”的姿態,以免給她帶來任何可能性的傷害。而那個小女孩一句“我今年六歲了”,卻點破了是梁朝偉親生骨肉的事實,與親人難以聚首的落寞與悲情,正是身為臥底的代價;目睹同事靈柩遠走的時候,他還可以在暗處默默地敬一個禮,而當他最尊重的重案組上司/黃秋生為掩護他,而以特寫的方式死在他面前時,他卻只能悲傷——無言的悲傷,甚至不能行一個禮。這也是臥底的代價。
當他終于有一線生機重獲普通人身份的時候,當他最終抓到了劉德華并痛快地說出了“我是警察”這句話之后,他還是遭遇了和《龍虎風云》中臥底高秋同樣的死亡命運。為了警察的職責,也為了作回一個普通人,他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正如托馬斯?沙茲所說,電影藝術所揭示的……新的主題不是海上的颶風或火山爆發;它可能是從人的眼角慢慢流出的一滴眼淚。在最后一幕達到劇情高潮時,導演對人物處境及事件發展作了出人意料的設計,當梁朝偉處于主動位置制服劉德華后,另一警員,匪幫又一秘密臥底的出現卻令梁朝偉功敗垂成。劇情瞬息反轉,將敘事的戲劇性張力膨脹至極點。結局在劉德華為梁朝偉報仇并被逮捕中匆匆收場,觀眾沒有猜到上面這個插曲,卻猜中了這結局。作為終局處的價值判斷,梁朝偉的犧牲帶有美學意義上的悲劇式的感傷,劉德華也在道德裁決的意義上具有了棄惡從善的行動與可能。
應該說,這種結局的處理方式與類型影片善惡分明的二元對立觀念以及最終善必懲惡的道德倫理模式相一致。《無間道》另一版本的結局則突破了這種類型常態。故事的結尾,劉德華得以成功轉型,黑社會臥底的身份,因所有知情人的死亡而被一筆勾銷,他繼續做他的警察,就像一切都未曾發生過一樣。如果單從審美的角度,而不考慮任何意識形態功能的話,這一結局應該更貼近“無間道”的本意——無間斷地受苦——雖成功脫身匪界,繼續警界生活,卻倍受靈魂煎熬。
《無間道》代表了香港電影美學的核心向度——在商業框架內進行藝術風格的多元創新。這種藝術風格的展示,并非是對教條成規的恪守,而是一種活化的、既真實又具有情感的、符合生命活動的藝術處理。一如影片最后那扇不斷拍打著梁朝偉的電梯門,那是一處顯在的明喻,不必付諸任何深度的理性思考,是你用直感就可以體會出某種深意的一個意象,電梯門的不斷關合成為承載悲劇意味的介質,精神的拷問被巧妙地附加于道具之上,微妙而靈動,哲理的表達深入淺出。
于商業語境中進行藝術化表達,于影像表意的散點中投射節奏的韻律,于細節點染處詮釋生命的況味,成就了《無間道》,同樣也成就了香港電影的生存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