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3年5月的一個晚上,在柏林大學對面的林登樹下大街廣場上,納粹分子大張旗鼓地搞了一次燒書活動。從此以后,書籍成了他們專門進攻的目標。希特勒上臺不到5個月,新任的宣傳部長戈培爾就公開宣布:焚毀諸如亨利希·曼、斯蒂芬·茨威格、弗洛伊德、左拉、普魯斯特、紀德、海倫·凱勒、H.G.威爾斯等作家的作品。納粹不但禁止書店賣書、圖書館借書,而且禁止印行新書。過去在客廳的書架上擺上一些書既闊氣又有娛樂性,現在突然變成危險的事情了。大量書籍被沒收、毀壞,歐洲成百上千的猶太圖書館被燒掉,不管是私人收藏還是公共財富。
與此同時,納粹當局又決定保存一定數量的圖書,為了留作檔案或賺錢之用。1938年,納粹理論家羅森貝格建議保留一些猶太圖書(包括宗教和世俗的作品),并成立一個研究“猶太問題”的機構。兩年以后,“猶太問題研究所”便在萊茵河畔的法蘭克福市成立了。為了獲取研究所需的資料,希特勒親自批準羅森貝格組建一支專業德國圖書館員隊伍,就是惡名昭著的EER——羅森貝格國家指導總部。被查抄并入研究所的圖書來自許多單位,羅森貝格的走卒們從這么多的材料中選取一部分送到研究所,其余全部銷毀。
指示發出7個月后,1943年9月,納粹又建立了“家庭營”,作為奧斯維辛集中營的延伸部分,位于伯克勞的樺樹林中。這個“家庭營”有一個“31號”分營,是專為兒童設立的,其目的是對外界證明:遣送到東方去的猶太人沒有遭受屠殺。事實上,這些人只多活了6個月,就遭受到別的遣送對象一樣的命運。在完成了對外宣傳的任務以后,所謂的“家庭營”也就永遠關閉了。
當“家庭營”還存在的時候,“31號”分營里住了五百多個孩子,還安排了幾個囚徒充當“顧問”。在這樣嚴格的監視下,居然還有一個秘密的兒童書庫,真是出乎人們意料之外。這個書庫小而又小,一共只有8本書,包括H.G.威爾斯的《世界史綱》,一本俄文教科書,一本解析幾何課本。有一兩次,囚徒從別的集中營偷偷帶來一本書,使書籍增至9本或10本。每天晚上,這些書和其他寶貝(如藥品,少量食物)都要交給年齡大一點的女孩藏起來,每晚換一個地方。奇怪的是,全德國都被禁止的書籍(例如威爾斯的作品),有時在集中營里反而能夠讀到。
雖然伯克勞的兒童書庫只有8本到10本書實際存在,但是還有其他書本在流通,那就是用口頭轉述的方法。只要沒有人監視,“顧問”們便把早年熟記在心中的書背誦給孩子們聽,彼此交替輪換,讓不同的“顧問”給不同的孩子們“讀書”。這種輪換被稱為“圖書交流”。
在納粹強加的無法忍受的條件下,智力活動還能繼續進行,這真是難以想象的事情。歷史學家依茲哈克·席佩爾在華沙猶太區被囚禁時還繼續寫作關于哈扎爾的書。有人問他沒有書籍怎么坐下來做研究工作,他回答說:“寫歷史需要有頭腦,不需要屁股。”
日常的閱讀常規還照樣奉行,既使人驚奇,也使人恐懼。在如此噩夢般的環境中,人們還在讀雨果的英雄人物冉·阿讓、托爾斯泰的美女納塔莎,還要填寫借書單,歸還晚了還要交罰金,討論某位現代作家的優點,重溫海涅詩篇的韻律等等。閱讀及有關的規則變成了反抗的行動。意大利心理學家德沃托說:“因為一切都被禁止,所以一切都被視為反抗。”
在貝爾根一貝爾森集中營,一本托馬斯·曼的《魔山》在囚徒當中流傳。一個男孩回憶說,每天讓他捧起書來讀的時間就是“這一天最愉快的高潮。我走到一個角落里安靜下來,讀書一個小時”。另一個波蘭孩子說:“書是我最好的朋友,從來不背叛我。它在失望中給我安慰,告訴我并不孤獨。”
德國外科醫生克里默在奧斯維辛集中營中的日記里說:“相比之下,但丁的煉獄就像一場喜劇。”大多數的文學故事在20世紀30年代的體面德國人書齋中部找得到,但是他們從中又學到什么教訓了呢?
很難理解,在生活本身已經失去人道精神的時候,人們怎樣繼續保持日常生活中人的姿態。在饑餓、疾病、拷打和屠殺中,男人和女人們如何堅持溫和禮貌的文明行為,想出各種巧妙的方法生存下來,為的是一點點愛戀之物,為了千萬本書中的一本書,千萬讀者中的一位讀者,為了保留一個聲音,能夠在許多年后像約伯的仆人那樣說出:“只有我獨自逃出來告訴你。”在全部歷史中,勝利者的圖書室才是權力的標志,是官方說法的儲存所,然而,我們經常想到的卻是已燒成灰燼的圖書室。被遺棄、被破壞、受害者的圖書室總在不停地發問:“為什么會出現這種行為?”
雅可布·愛德爾斯坦是德勒西恩斯塔特社區的猶太教長老,后來被送到伯克勞集中營。1944年6月的一天,愛德爾斯坦披上祈禱儀式的披肩,在集中營內進行早禱。突然間,黨衛軍中尉霍斯勒走進屋來要把他帶走。同屋的囚徒羅森沙弗特一年后回憶當時的情景:
門突然被推開了,霍斯勒沖了進來,后面跟隨著三個黨衛隊隊員。他叫著雅可布的名字,雅可布動也不動。霍斯勒大聲尖叫:“快!我等著你吶!”雅可布慢慢轉過身來,面朝著霍斯勒說道:“我活在世上的最后時刻,是全能的上帝賜給我的。我才是主人,不是你。”然后他又轉過身去面對墻壁,做完了禱告。他不慌不忙地把祈禱用的披肩疊好,交給同屋的伙伴,才對霍斯勒說:“我準備好了,走吧!”
(文靜摘自《解放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