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小區里喧鬧起來。
下樓就不暢。兩部電梯中的一部被搬家的占用。一到雙休日,搬家公司的大卡車就緊逼大門出口,舊人走,新人進,新新舊舊無窮盡也。
有人在練開車,有人把車停在行人通道上,堵住了路,管理員就急忙對著門喊叫車牌號。
小男孩把時尚的車子騎到草坪上,遠處的父母報之以贊許的笑容:“真棒!寶貝真棒!”
促銷產品的人占據了公共空間。中心廣場的搭臺上,傳來鏗鏘鏗鏘的音響聲。十幾個孩子做道具,咿呀咿呀贊美著新式加濕器。觀眾大多是老人,他們說著笑話,看孫子滿地跑。
實力稍遜的,扎營十字路口,打出一把涂有企業標志的遮陽傘,簡易桌子上堆了一排牛奶、飲料什么的,后面坐著兩個心不在焉的女子,邊嗑瓜子邊喊:“送貨上門,買一送一!”
會所外面的走道被保險公司和理財公司把持了。紅唇白臉,目光灼灼,令人不敢正視,生怕一不小心就“被發財”“被實惠”了。
會所大廳里矗立著降價大促銷的招牌:“含淚甩賣,成本價酬謝顧客!”擺滿羊毛衫、手鐲和厚厚的精裝書籍。
自行車、電動車橫七豎八堵在臺階邊上。如果你最早把車子停在角落,就別想輕松地把車子拎出來。
想透口氣,我就向不遠處的土丘走去。七八米高的平臺上,有一座敞開的亭子。有人躺在木凳上小憩。凳子四條腿上黑魆魆的污跡,那是寵物們叉腿小便的杰作。凡是立著的東西,總要被它們撒上尿。
從臺子上望去,開闊的南邊空地,又被鼓搗出一堆土山,網眼塑料布遮在上面。九年前,那兒是小區樣板間,漂亮的小區模型使我們下了在此安居的決心。更早的時候,這兒是大鐘寺生產隊的麥田。幾年前赫赫有名的開發商被關進監獄,罪名是行賄某區區長。現在這哥兒倆一定在某個高級監獄的空地上放風,或者邊縫襪子邊透過監獄的小窗口注視著溫暖的太陽。他們許諾的綠地,現在要變成五星級酒店了。其間,業主們多次寫信、上訪,也無法阻止他們的既定方針。
住在北邊B區的我,曾經很羨慕這邊的住戶。因為樓的東邊跑著13號線,輕軌列車跑起來,聲音還算悅耳,有劃開波浪的輕盈感。京包鐵路就不同了,出站或到站的列車轟隆隆駛過,你能感受到一個巨人沉重而堅決的步履。空氣在震顫,塔樓似乎也在發抖。北邊是熱力廠,高大的煙囪在冬天里白煙繚繞,令人敬仰,不供暖時仍時不時勤奮裝修,刺耳的電鋸聲,讓住在高樓上的我們經常緊閉窗戶。小區西邊原來是一個工廠,先炸掉水塔,再拆掉廠房,最后拓展成一座科技園。半夜三更的卸貨聲,大白天的轟隆聲,我們的抗議只換來微薄的噪音擾民費。
現在,這種聲響終于降臨到A區居民的頭上了。
剛坐了一會兒,墻外某某家居廣場裝修的電鋸聲又撒起歡來。
那就只好出門透口氣了。
時近中午,小區大門口的喇叭聲一聲接一聲,我知道又到了補習奧數的孩子下課的時候了。北邊百米遠的某某電視大學,門前停滿了車。路上的車子擠成螃蟹狀,各不相讓,誰也走不動。后面的急忙掉頭,南邊橋下很快堵起來。
收停車費的“黃馬褂”,端坐在路邊。車主嚷嚷著:“一塊吧,不要票!”邊說邊踩油門。收費員半推半就收下錢,臉上是那種莫測的神情,似乎賺了又好像賠了。
唯一的休憩之所——老楊樹下的空地里,停著一輛加長豪華車,上面蓋了厚厚的布罩。
人行道樹坑四周的護磚一定被踹起來了,像是被蝗蟲吞噬了金邊。路上除了痰跡,還有燃燒的煙頭,他們被主人順手一丟,不甘寂寞地自燃著。
從人行道右邊走,會碰到對面過來的女孩,一直走到你跟前,絲毫沒有避讓的意思。你如果不往旁邊靠,對方就會走到你身上來。
一路上,隨時可以聽到響亮的吐痰聲。吐痰不會有任何征兆,走著走著便是一口,而且不側身,不彎腰,不拐彎,直愣愣就往前飛去。偶爾碰見一位面朝樹坑躬身吐痰的人,你會覺得世界都亮堂了。
休憩帶擺放了一些椅子,上面躺了人,沒躺人的椅子上有污紙和鞋印,椅子跟前還是煙頭、痰跡和廢紙。街角的三角帶,隆起一個花叢。遠看花樹雜陳,頗有幾分景致,但一陣風吹過來,立馬露出真相,里面一定是某些人的便溺之所。
往西五十米是公交車站,數輛公交車被堵在里面,主路、輔路亂成一團。四個轱轆的轉不動了,兩條腿的便肆意穿行,遠遠看去,恰似一幅《清明上河圖》。300路車無法進站,司機使勁摁住喇叭,足足有一分鐘,好多人趕緊捂緊耳朵。
報刊亭前,問路聲不絕于耳:“這是南還是北?”“金五星還有多遠?”“大鐘寺怎么走?”報攤老板娘不勝其煩,回答聲含糊而簡潔:“西。”“不遠。”“不知道。”
從馬路對面傳來刺耳的聲音,那邊兩個小門面的高音喇叭每天都叫喚著:“甩賣!十元錢十元錢!”“緊急拆遷”的幌子已經用了五六年。
公交車站和古鐘博物館之間有一個夾道,幾輛三輪車橫在那里,兜售他們的炒栗子、菠蘿片、烤紅薯、炸淀粉腸。
地面上滿了,天上也滿了。例行堵車從蘇州橋一直堵到聯想東橋上。停在橋上的車輛全都顯得無可奈何,不時有塑料袋從空中飄下,落在下面的車頂上。
一老者手里捧一小碗,見人就晃腦袋:“行行好,給點飯錢吧。”
博物館西邊有一個古董市場。市場入口處,坐著一個鄉下裝束的中年男子,他低頭不語,腳下放一物件,是用舊報紙裹著的瓷器什么的。當有人好奇地詢問時,他覷一眼,權當沒聽見。我知道,他在等大魚上鉤。
人行道上、墻壁上,甚至樹上,都寫滿了花體“辦證”和“高價收購藥”的字樣。
商場門口,人頭攢動,鑼鼓喧天,主持人與消費者互動促銷玩得正酣:“恭喜你!你得了一等獎!”
當我從北街走回來時,路過寄居北京的打工者的領地。
拐角堆滿垃圾:煤球燃燒后的灰燼、塑料袋包裝紙,兩邊下水道口的鐵條上沾滿了油膩的泔水渣。有小伙子從飯館里往外潑灑食客用過的殘水,險些濺到我身上。我抬頭看他,他挑釁似的盯著我,抖抖拳頭做出黑幫馬仔的架勢。
小區前的斑馬線前,人們駐足,靜候飛速的汽車駛過。見有空當,老人剛要抬腳,“嘀嘀”的喇叭聲又響起來,老人只好把腳再放下去。
快步穿過斑馬線,一輛收破爛的板車從小區大門里沖出來,我側身讓開,才算踏進院子。
冬天的太陽沒出息,五點來鐘就已經沒了身影。西邊的光亮,被“金五星”閃爍的霓虹燈淹沒了。
(王峰摘自新浪網老愚的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