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鮮花都源于泥土

陳丹燕

一個陽光燦爛的早上，有人把一個孩子輕輕放在你的身邊，你抱他起來，這是你第一次抱你自己的孩子，那個在你腹中住了九個月的人。這是個陌生的孩子，你覺得他不怎么好看，離電影里所看到的女主角生下來的孩子差得遠了。他好像是腫著的，你真的不能相信這是你的孩子，可在他的手腕上你看到了一塊小牌子，上面寫著你的名字和他出生的時間、重量，它證明他是你的孩子。

你奇怪地思量著自己，好像你沒有想象中的那種親熱之情，你抱著他，看著，像看一件聽說已久的陌生的東西，那天你真的沒有感覺到骨肉之情。孩子不停地哭著，別人告訴你，你得喂他奶，于是你學著喂他，他很用力，咬痛了你，你忍不住把他往外一推，就像從前做的一樣。他哭起來，于是你又把他抱起來，這次，你懂了，得忍住痛，要不然他就吃不飽。你不去管他，他就會一直哭，他自己保護不了自己，需要你。后來，他吃飽了，就睡了。他還不懂得感謝，一點感謝的意思也沒有，很心安理得地在你的懷里休息。

和你的孩子相處的第一天，你學到了一點，不管你心里在想什么，你都得為他去做他需要你做的事，沒有謝謝。

此后的兩年，你就是這么過的，去做一切孩子需要的事。

當他深夜哭了起來，你就要馬上起床為他換濕了的尿布，熱好四十度左右的奶，不能更熱，也不能太涼，去喂他。他在深夜里的哭聲大得嚇人，你手忙腳亂地做著事，一邊安慰他說“來了，來了”，可他不停地哭。他只知道自己餓了，可是沒有東西到他的嘴里來。然后你要抱著他，搖啊搖啊，一直到他再次睡著。可你不能搖得太快，否則孩子會把剛剛吃進去的奶全吐出來的。全世界都在安睡的深夜里，你的孩子突然把散發著酸味的奶吐在脖子上、衣服上、身上，不馬上洗澡，這孩子都不能碰了。于是，你馬上關窗，放熱水，打開屋頂大燈，找換洗衣服，為他洗澡。洗好了，干凈了，他又餓了。一切重新來過：熱好四十度左右的奶，去喂他。

當他解了大便，你得馬上留意它的質地、顏色和氣味，看有什么不同，有什么特別。綠色的，說明孩子著了涼；有白色小團，說明孩子對奶里的脂肪消化得不好，需要你把奶里的脂肪濾出一些……孩子他不會說話，需要你去留意猜測。從前你是多么害怕臟東西啊，有時候經過沒有清理干凈的垃圾箱，你會馬上惡心反胃。可是現在，你總是小心認真地翻看孩子的大便，不敢有一點的大意。然后，六個月了，孩子從母體里帶來的免疫力消失了，他開始生病。他第一次渾身滾燙地躺在那里，嚇著了你，你把他嚴嚴地包裹起來，沖出家門，撲向醫院，直闖到醫生的面前。醫生看了看你的孩子，馬上說：“你要他抽筋啊，發高燒的孩子不可以把他包起來的。”說著，他馬上從你手里接過孩子，把他放在桌子上，打開包被，脫了他的外衣。大冬天的，醫生讓你把只穿了內衣的孩子送到通風的地方去。你抱著滾燙的孩子去打退燒針，孩子哭啞了嗓子，你的心也抖成了一團。那是孩子第一次生病，直到他第四天早上退了燒，你才睡了一個安穩覺。

從此，只要孩子咳一聲，你就會驚跳起來。你恨不得把病生在自己身上，也不要孩子再病了。可孩子就是這樣會生病，第一天打了噴嚏，第三天流了鼻涕，第五天發燒。就是這樣，小小的人兒成了藥罐子。他總是向你哭，哭他的不舒服。

你想起了有經驗的女人對你說的那句話：“你準備好去過兩年暗無天日、水深火熱的日子吧。”那是你帶著嬰兒回家，一切都還感覺新鮮的時候，她來看望你的時候說的。這日子真的艱難，就是因為有了孩子，有了一顆擔心孩子的心。

那一天，他洗了澡，干干凈凈的，也沒有生病，精神很好，他的臉像被擦亮的新鮮蘋果那樣放著光。你遠遠地望著他，他像從前一樣還是不會說話，但你發現自己已經是不可能沒有這個孩子了，要是沒有了他，你一定會傷心得也不想活下去了。然后，你才意識到，原來你那么深地愛上了你的孩子。那天你才知道，你對孩子的愛不是生來就有的，而是在那樣水深火熱地照顧零歲孩子的生活中慢慢培養起來的。你付出自己的辛苦照顧他，然后，愛上了他。這和男女之愛不同，男女因為愛而付出，然后產生了責任。一個女子對孩子的愛，是先有了責任，爾后是付出，然后才產生了愛，就像鮮花是開在泥土里的一樣，愛是產生在全力的付出之中。男女的愛要是消失，就沒有付出也沒有責任了，而母子之愛，卻會永恒，因為你總是在不停地付出著。

（喬真摘自搖籃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