饑餓

〔日〕中村友子

收音機里和報紙、雜志上還是不斷地報道：日本是如何光榮地擊敗了美軍，贏得了一場又一場的戰役；美軍和英軍是如何一場又一場地慘敗，離日本勝利的時刻已經愈來愈近了。

然而，和這些報道相反的是，最后連國內的農民也接二連三地被送上了戰場。而那些原本肥沃的稻田，因為沒有足夠的男丁耕種而漸漸荒蕪，最后連蘿卜、洋蔥也很難在市場上看到了。

雖然農村的婦女和老人都開始下地工作，可是他們的生產速度還是無法應付糧食逐漸短缺的局面。

人們拼命節省，可是能吃的東西還是愈來愈少，更不要說供給動物們的食物了。

大象一天要吃一個成人五十倍分量的馬鈴薯和干草呢！

所以，不只是人們的肚子填不飽，就連動物園中的動物們也是一樣。因為饑餓，動物們日漸消瘦，失去了元氣。

接著，原本已經習慣被人類蓄養的動物們，因為饑餓開始陷入狂暴的情緒中。只要有機會，它們就會伺機跳出獸欄，撲向人群。

甚至有一天，禿鷹飼養員發現，禿鷹將它的伴侶吃進了自己的肚子里。

為了盡量喂飽動物們，飼養員們將動物園中的山羊和綿羊帶到公園中吃草，然后，又從街道兩旁的樹上采集樹葉，用拖車運回動物園，供其他動物食用。

三吉和田宮也顧不得饑腸轆轆的肚子的抗議，每天拉著兩輪拖車到處奔波，從街上運回一車車樹葉喂食三頭大象。

最后，附近的樹葉都被摘光了，他們不得不走到更遠的大街上收集樹葉。

“三吉，我幫你留了不少蘿卜葉子，今天你有收獲了。”

大街上的飯館和菜店老板，也常常為三吉和田宮留下一些他們不要的馬鈴薯皮和胡蘿卜葉子。

市場的垃圾堆更是三吉和田宮每天都一定要去搜尋的地方。剩下的菜葉或是菜屑，都是他們帶回去給大象的食物。

這一天，三吉也帶了一些蘿卜葉子給阿武的妻子。

“謝謝您了，有這些菜葉，我們今天的配菜就有著落了。”

阿武的妻子接下了菜葉，并邀請三吉留下來一起吃飯。

“不了，我回家吃就好了。”

三吉拒絕著，現在時局不好，許多家庭連三餐都沒有著落，而阿武的家中還有兩個孩子要養。

“三吉兄，您別這樣客氣了，我們的米還是您前天送來的。沒有您的幫助，我和孩子們現在大概就只剩下一些紅薯來充饑了。”阿武的妻子再次挽留三吉吃飯。

在這種困難的時候，能夠有米飯吃真是很奢侈的享受，大部分家庭都只能依靠大量的紅薯和馬鈴薯度日。

“只是我們家沒有其他多余的配菜，還請您見諒。”

三吉不再推辭，留下來和阿武的家人共進晚餐。

看見小雄和美代子津津有味地扒著碗里的飯粒，而飯桌上除了三吉帶來的蘿卜葉子之外，就只有六顆腌漬的酸梅，三吉的胸口不禁陣陣發痛。

他想起這些日子以來，大家的生活就像乞丐一樣，到處搜集從前人們不要的菜葉給孩子們吃。他開始懷疑，戰爭到底是對還是錯？

在戰爭爆發的前期，一批批運回國內的資源和財富，讓大家異常亢奮，日本人都覺得這一場戰爭是正確的，是為了日本永遠光榮的未來。

可是隨著戰爭的進行，食物越來越少，人們身上的衣物越來越舊，人們也不再有足夠的、多余的錢來購買東西。

因為戰爭的原因，孩子們的父親為了國家，一個個從軍遠征，然后一個個死在戰場上，與家人天人永隔，再也回不到家鄉。

許多人和三吉一樣，心中開始質疑戰爭的意義：“我們到底是為了什么而戰呢？”

那些敢說出心中疑問的人，都被軍方關進監獄，甚至再也不能回到他們家人的身邊。大家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再也不敢說出對戰爭的質疑。

大部分人和三吉一樣，每一天，他們為了自己的肚皮，為了孩子們的肚皮，不斷尋找更多的糧食，實在沒有多余的時間和精力繼續執著地思考這樣的問題。在艱辛的日子中，每一個人都痛苦地煎熬著。

不久后，許多人戰死的消息傳回了日本國內，許多戰死的人都是動物園工作人員的親友。

有一天，阿武戰死在南洋的消息也傳了回來。三吉和田宮很難過。他們拼命地忍住眼淚，一言不發，只是為阿武最疼愛的花子（大象名——編者注）一遍遍地清洗著象舍。

隨后，大家聯合起來捐獻了一些微薄的禮金，交由三吉帶給阿武的家人。加賀園長也決定邀請一些失去父親的孩子到動物園參觀，讓他們暫時忘記悲傷。

這一天，三吉送招待券來到阿武的家。

“謝謝您。那天我還要工作，但我會盡量想辦法讓孩子們去的。孩子們和他們的父親最后一次合拍的照片，就是在東金（大象名——編者注）的前面照的呢！”

阿武妻子的視線落在那一張全家福上。

這些年她憔悴了許多，可是她從來沒在三吉的面前有過一絲的抱怨。

三吉心疼地看著已經八歲的小雄。這個小小的孩子，眼中卻有著讓人心疼的早熟。當初，小雄來到動物園的時候還只有七歲。這一年來，阿武的家人為了生活，根本就沒有時間再去動物園了。

“如果您放心的話，我愿意幫您帶孩子去。”三吉注意到小雄期待的目光。

“沒關系的，那天您一定也會很忙的，不是有許多孩子會去嗎？不要為了我們而耽誤您的工作，我會盡量抽出時間帶孩子們去的。”

阿武的妻子委婉地拒絕了。

三吉點點頭，留下一些青菜后，告辭離開。

那天，有四百多個孩子來到動物園。這些孩子的父親都是為了國家從軍，最后死在了戰場上。

“失去父親的孩子一定很難過，很寂寞。”三吉哀傷地看著面露愁容的孩子們。

這些孩子，因為看見動物們能夠和它們的孩子生活在一起，不由得觸景生情，想起各自的悲慘遭遇，再也無法忍受哀傷，紛紛哭了起來。

這些孩子清楚地知道，他們再也沒有機會和父親一起來動物園了，再也沒有辦法向他們的父親撒嬌，要父親告訴他們各種動物的名字了。

三吉安慰著孩子們，他帶孩子們來到東金的身旁，讓他們輪流坐在東金的背上。

孩子們這才破涕為笑，開始爭先恐后地在象舍前排隊。

這一天，阿武的孩子卻沒有來。加賀園長難過地嘆息著，哀傷地凝視著那些開心地坐在東金背上的孩子，他們暫時忘卻了失去父親的悲傷。

“阿武的孩子從那一次之后，再也沒有來過動物園了。我還記得他的兒子名叫小雄，是一個很勇敢的孩子呢！”

加賀園長想起了阿武，想起在歡送阿武的聚會上，那個敬著軍禮的小男孩。

三吉沉默了，看著東金。

（王燦海摘自未來出版社《讓大象回來》一書，王小欽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