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錚
2006年秋到2007年春,我在日本早稻田大學訪學。學校安排我住在早稻田大學的奉仕園會館。這是由兩棟建筑組成的學生與訪問教師的混合宿舍。會館中間有一個園子,植有幾株銀杏樹,有的已經有近百年的樹齡。深秋,樹葉變成金黃色,煞是好看。到了年底,天氣轉寒,銀杏樹開始掉葉。一日,凜冽的西風整夜緊吹。早晨俯望,園內已是一地落葉。
意外的是,那天上午我下樓出門,卻看見了另外一番景象。原來,會館的清掃員大叔已經把那一地落葉慢慢地掃攏,移到那幾棵銀杏樹腳下,讓它們圍抱住樹根,覆蓋在了磚頭砌成的泥壇內的泥土上。泥壇有各種不同的幾何圖形,如此,無論近看遠看還是俯瞰,那些鑲嵌在泥壇中的落葉,自然形成一個個不同的金色幾何圖形,既化做樹的營養,又愉悅了眼睛。看到此景,我心情為之一振,內心也不由得涌起一股感激。清掃員大叔這個在我看來創意十足的手筆,在他也許已屬平常,卻讓我倍感意外。
掃地,似乎簡單到人人可為,而且人們往往不屑為之,更以此將從事這份工作的人也一并“掃”進“底層”。就是這位清掃員大叔,卻以“主人翁精神”掃出了出人意料的美感與豐富的視覺效果。
其實,如果不把美與工作、生活對立起來的話,事情似乎本應如此。但恰恰是一些習慣性思維,先是把工作分成三六九等,再把人分成三六九等。這種思維在骨子里是把創造美的希望只寄托在“上等人”身上。因此,這位大叔的工作,可以說是從根本上再次向我們提示了美與工作、美與生活的關系。他就是在這么不經意間,以主動向“美”的心態,把發生在生活中的細節審美化、藝術化了。
我想,清掃員大叔也許不一定喜歡這個工作,但他以他的態度表示,他不輕視這份工作,也不輕賤自己。他可能也認為這個工作“低賤”,卻力圖做出某種“意義”來。工作的意義,生活的意義,乃至生命的意義,也許就在這么一種化日常為審美的過程之中。意外的生活不可求,但生活的意外,而且是“美”的意外,卻是可以在有心人那里獲得實現并與人分享的。因為這種提升日常的努力,生活也就平添了一份意義。
如果一個人能夠主動向“美”,那么他同時向“真”、向“善”的可能性是否也會提升?如果一個社會中,人人都能夠主動向“美”,那么“和諧”二字也許根本不用頻頻提及。
問題是,我們需要什么樣的教育與社會氛圍,才會使得各個階層的人都能工作時不茍且,不勢利,不奸猾,不怨懟,努力豐富工作的意義,讓自己的心態、讓環境變得更為美麗,就此也把自己的工作態度與人生意義傳播出去?以這位清掃員為例,如果可以把向“美”之心也納入社會分層的重要指標,那么,許多身在“上層”的人并非就有資格安居“上層”。
剛去世的畫家吳冠中曾經感嘆國人多“美盲”。在回答記者提問時,他說:“在下放的幾年里,我吸取了很多教訓,其中重要的一個就是認識到美盲不等于文盲,前者是一種審美缺陷。過去在農民的院子里寫生,我拿幅并不好的作品給他們看,他們會說畫得像;我再拿出一幅畫得滿意的作品給他們看,他們則說‘美。從這里我知道,盡管他們沒有文化,但他們不是美盲。相反很多文化程度很高的,知識越豐富,越是美盲。”如果我們的“美”的掃盲教育能夠有所作為,是不是可以令社會的整體氛圍有所改良?當然,誰都知道而且相信,不能只掃“美盲”。
(戴莉摘自《南方周末》2010年7月29日,圖選自湖北美術出版社《世界藝術幽默畫》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