膝蓋與尊嚴

梁發芾

俗話說,“男兒膝下有黃金”。因為男兒的膝蓋事關尊嚴、面子、人格等等,輕易是不能彎曲下跪的。

下跪這種身體語言,其含義就是臣服、恭敬、感恩戴德、伏低做小。中國歷史上的禮儀要求見官磕頭,磕頭首先是需要下跪的。當然,下跪表示屈服、不平等,外國人也是這樣看的,但卻絕不是這樣做的。當年受英國國王委派來華給乾隆皇帝祝壽的馬戛爾尼堅決拒絕給中國的乾隆皇帝下跪磕頭,因此引出嚴重的外交糾紛。

其實,不但在人類,就是在一些動物那里,下跪這種姿勢,表達的也是服輸服從屈服的意思。美國作家理查德?斯坦格爾的《奉承史》說,在人類的近親黑猩猩中,作為王者的領頭猩猩倨傲地蹲著,而其他的所有猩猩在它面前都鞠躬如搗蒜,表達自己的臣服和膜拜。更親近的做法是,這些猩猩還會跪伏在領頭猩猩面前給它梳理毛發。可見,強者通過武力征服弱小,從而迫使弱小者用卑躬屈膝的方法取悅強者勝者,實際上是從動物到人類一脈相承、一以貫之的做法。

無論在動物界還是人類社會,強者勝者總是顯出氣宇軒昂、高大英勇、趾高氣揚、高視闊步、揚眉吐氣之類伸展的身體姿態。而弱者、失敗者,則總是盡可能地蜷縮自己,形容他們的詞語不外是低眉俯首、縮手縮腳、弓腰駝背,甚至屈膝下跪,更甚至還要磕頭膜拜。

基于此,人類的強者勝者,總是制定嚴格的等級制度,把這種身體語言固化為一種嚴格的制度。在中國,這種制度的核心就是“見官磕頭”,通過不平等的身體語言,維持和強化等級化的社會秩序。在古代中國這樣一個禮儀之邦,這種制度被渲染成與日月運行、江河東去、寒暑交替等自然規律一樣不可改變,不可懷疑。誰如果不明白這一點,做不到這一點,他就是禽獸不如,是化外的野蠻人。因此,英國的馬戛爾尼堅決拒絕三跪九叩大禮以后,中國朝野一致認為英國人這種野蠻人的膝蓋是不能彎曲的。在鴉片戰爭爆發的時候,第一個睜眼看世界的林則徐居然也認為,雖然在海上英國人的炮船有優勢,但是,如果把他們引誘到岸上,用竹竿遠遠地擊倒,他們就無法爬起來,因為英國人的膝關節是不能彎曲的。

與英國人僵硬不能彎曲的膝蓋相比,中國人的膝蓋是靈活的、柔軟的,是上天眷顧百姓見官下跪磕頭的方便而特意生成的。老百姓如果打官司,無論原告被告,一進大堂,統統得跪在老爺面前。

這些做法,幾千年也沒有人懷疑,但是,到了中外交流增多的晚清,就有問題了。晚清時期在中國從事傳教和外交工作十幾年的美國人何天爵在著名的《中國人本色》中記載說,有兩名居住在中國的美國人與中國建筑商發生糾紛,打起了官司,但是,在法庭上就出現了棘手的問題:按照慣例,訴訟的雙方都必須跪在審案的大老爺面前,而美國人卻拒絕這樣做。抗議的結果是,中國人在法庭上跪著,而美國人在法庭上站著。何天爵還記載說,在另一件案子中,需要受雇于美國領事館的一位中國人出庭作證,何天爵得到這個證人必須按照美國公民對待,不能在法庭下跪的官方承諾后才出庭。

外國人僵硬的膝蓋事實上最終影響到了中國人。1905年湖南高等學堂和師范學堂的學生約60名,被選拔赴日留學,途經湖北武昌,兩湖總督張之洞擬接見留學生一行。但這件美事被一個禮儀細節難住了,這些讀書人的膝蓋已經硬了起來,拒絕給高官張之洞下跪磕頭。張之洞強硬地下令不下跪就不放行。湖南巡撫端方也發電報警告留學生,如果對張之洞無禮的話,會取消他們的留學資格。留學生們也絕不讓步,留學生黃尊三在日記中寫道:“中國大官,只顧一己虛榮,不知尊重他人人格,實屬可鄙。以自命好士之張香濤,尚不免辱人之行,他更無論,思至此又未免可慨。”事情最后還是以雙方接受的鞠躬之禮收場。事實上,這時候,見官下跪,見官磕頭的制度,已成強弩之末。

此后不久辛亥革命發生,帝制結束了,百姓見官必須下跪磕頭的祖傳法寶,也從官場禮儀中掃除了。當然,信奉男兒膝下有黃金而愿意屈膝事人、事官以換取黃金的,總是不能絕跡,不過那是私下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