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 晟
1992年,查莫斯·約翰遜的《通產省與日本奇跡》中譯本在原版發表10周年后問世,甫經推出,頓時風靡國內發展經濟學界。然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就在學人熱議“日本奇跡”之成因時,它卻正在以一場愈陷愈深的經濟蕭條貢獻給世人一個新的議題——“失去的十年”。
事實上,就宏觀統計數據、特別是GDP與政府負債比率的變化而言,當今日本失去的或許已經是20年了。總體說來,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的日本經歷過五大經濟危機:1970年代的石油危機、1989年的泡沫經濟危機、1997年的亞洲金融風暴、2000年的互聯網泡沫危機以及最近的全球經濟危機。創傷最深者,莫過于1989年末那場似乎禍起蕭墻的泡沫經濟大崩盤。1989年底至2001年秋,日經平均指數由38915.87點直線下挫到10195.69點,縮水70%;而1991年至2002年,日本住宅用地價格累積下跌36%,商業用地價格下跌了62%,其中東京、大阪、名古屋三大城市圈,跌幅高達52.1%和76.1%。這些觸目驚心的數字不僅刺痛了日本社會,也撩動著許多中國人的敏感神經。因為今日中國與經濟泡沫破碎前夜的日本有許多類似的表征:中國已經成為美國最大的債權國、中國已經開始向海外大規模輸出資本、所謂的“北京共識”或“中國模式”為許多國際學者所追捧……在種種“歷史驚人的相似”中,人民幣面臨的巨大升值壓力與以房地產為首的資產價格飆漲更讓人們疑問:“中國會不會是下一個日本?”本文結合時代大背景來透視1989年的危機,以便更深入地理解日本經濟危機的啟示意義。
在馬克思主義學者看來,資本主義經濟危機發生的周期性昭示著這樣一個論斷:發生經濟危機是不可避免的,問題在于它什么時候發生、誘因又是什么。對于1989年日本經濟崩潰而言,通過事后的回顧,許多人得出了《廣場協定》簽署——日元大幅升值——房地產等資產價格飆漲——經濟泡沫破碎這樣一個線性的因果鏈。有人甚至以陰謀論的解釋認為日本遭遇了一場“貨幣戰爭”。這也成為某些經濟學家擔心中國重蹈日本覆轍的基本邏輯。無疑,他們接受了這樣一種假設,那就是當年的日本如果能采取更合理和穩健的經濟政策,如暫緩日元升值、及時提高儲蓄利率以及其他相對緊縮的貨幣政策,本可能降低經濟泡沫膨脹的風險。這當然有一定道理,只是,如果站在歷史大背景的視角下梳理基本史實,我們或許可以擺脫一味評判經濟政策得失的窠臼,對1989年日本經濟危機的必然性有更全面的理解。
二戰后日本遭遇了第一次經濟大危機——1970年代的石油危機。這次危機的起點在能源供給領域,對日本整個產業結構的既有格局產生了巨大的沖擊。不過相比1989年,日本卷入這場危機具有客觀上的無奈性,因為當時美蘇冷戰正在進一步向第三世界蔓延,南北矛盾激化之下,日本作為資本主義陣營的一分子被拖拽進這場整體性的危機。石油危機并沒有導致日本經濟的長期低迷,這恰恰是因為日本盡管經濟實力猛增,可尚未被要求在國際經濟格局中承擔領軍性的責任。雖然美日貿易不時擦出火花,可美國及其盟國(特別是一些東南亞國家)相對開放的市場與原料供給一直是日本維持出口導向型經濟的根本前提。在金融秩序方面,布雷登森林體系雖然漸漸走向末路,但還在確保日本企業享受固定匯率的便利。
到1980年代后半期,時代背景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國際格局多元化的趨勢讓日本對自身的定位產生了重新判定——它在國際上越來越渴望充當游戲規則的制定者而不是美國身后的游戲參與者。對此時的日本來說,要實現“政治大國”的身份,首先就要正式確立自己世界經濟新中心(至少是中心之一)的地位。1985年,日本政府發表了《關于金融自由化、日元國際化的現狀與展望》公告,拉開了日本經濟金融全面自由化及國際化的序幕。這是一項壯舉,因為在之前的石油危機時代,美日之間曾經就日本減少金融貿易的國內壁壘而進行了拉鋸戰式的談判,最后美國是以政治籌碼為要挾才取得了有限的成果。由此看來,似乎并不能輕易惋嘆說當時日本政府采取了一種冒失的經濟金融戰略,因為就當時歷史契機來看,這符合其對自身定位的推斷,表達的是一種合理的自信。與石油危機不同,日本1989年危機之所以表現出更大的內源性,而且首先爆發于金融界,是日本自我選擇及國際環境暗示的必然結果。
具體分析時下最熱議的日元升值與泡沫經濟崩潰,人們將發現兩者間并非一種線性的因果關系。就一般定義而言,泡沫經濟是指大量過剩資金追逐相對稀缺的投資機會而造成的資產價格膨脹。日元升值對此有影響,但就本質而言,兩者是不同的事件。可以說,當時日元升值與美元貶值都是必然之事。
自1971年美元與黃金脫鉤、布雷登森林體系正式瓦解以來,壓迫別國貨幣升值就變成了美國減少財政赤字與貿易赤字的慣用手法。時至1980年代初,美國經濟無法徹底擺脫“滯脹”的困擾,新任里根政府就以減稅為核心,通過擴大赤字刺激經濟增長;美聯儲則通過緊縮性貨幣政策抑制通貨膨脹。這些政策增加了投資客對美元的信心,國際游資因此大幅流入美國市場,引發美元升值。結果,美元升值進一步擴大了美國貿易赤字。在1980-1984年,美國對日本的貿易赤字從150億美元增加到1130億美元。與此同時,日本對美國貿易順差從76.6億美元增加到461.5億美元。到1985年,日本對外凈資產為1298億美元;美國對外債務為1114億美元,它們分別成為世界上最大的債權國與債務國。這樣一來順理成章的是,美國要求日元承擔更多國際性貨幣的責任,還得到了主要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的理解。對于這一點,可以留心一個有趣的細節:1985年9月22日,美、日、英、德、法5國財政部長與中央銀行行長聚集紐約花園廣場飯店,走過場般地耗時僅20分鐘就發表了《廣場協定》,宣布包括日元在內的多國貨幣對美元“有秩序的升值”。達成《廣場協定》顯然是早有默契的,它只是加速而不是引發了日元的升值。
問題在于,日元并非“有秩序的升值”,而是急劇提升,這導致了國際游資蜂擁而至,催生了以土地投機為核心的資產價格飆漲,也就吹出了經濟大泡沫。許多事后的反省認為,日本央行推行的寬松貨幣政策應對此負責,但如果根據當時的條件看,這并非愚不可及。這里需要再次考慮當時日本對自身發展前景的信心。自1965年起日本對美貿易出現盈余,至1985年已維持了20年之久,這讓大家很難懷疑日元的強大僅是一種表象。面對本國貨幣升值對經濟造成的沖擊,日本央行采取了通行的低利率政策。事實上到1987年,這也幫助國民經濟度過了升值初期引發的混亂,實現了快速增長。但是此時為了展現日元作為世界貨幣的信譽與地位,日本央行錯失了加息的良機。原來,1987年10月19日,美國股市出現“黑色星期一”的暴跌,為了防止可能引發的美元暴跌,日本央行決定維持低利率政策不變。
此外,還有人指出,當時日本央行執行擴大內需戰略,過分倚賴于參照CPI的平穩度來決定是否調息,這也是一種失誤。因為日元的大幅度升值,使得進口商品及原材料價格下跌,導致CPI出奇平穩。在專注于CPI的情況下,央行忽視了低利率導致的資產通貨膨脹。這的確是日元升值造成的一個陷阱。可問題是,對于一國政府而言,擴大內需不僅是一種促進產業加速發展的方法,也是其履行改善人民生活水平這一義務的必需途徑。何況在對日本經濟發展基本盤一派樂觀的情形下,包括央行總裁澄田智在內的人都沒有信心判定資產價格飆漲是否一定意味著整體經濟的泡沫。換言之,何為經濟快速發展,何為經濟泡沫,當局者迷。歷經日元升值至經濟泡沫破碎的日本銀行前總裁速水優檢討說:“實際上,在泡沫擴大的過程中,是否是泡沫的判斷真的是非常的困難。其中的一個理由是,我們無法否定這是經濟結構變化所帶來的可能性。”這雖有推卸責任之嫌,但可以理解的是,伴隨經濟實力的真切膨脹,全國輿論都在營造“日本第一”的氛圍,即便有個別理智的決策者也很難逆勢而行了。
毫無疑問,經濟學家熱衷的一系列“技術指標”都證明1989年危機開啟了一場日本國民經濟的災難。就其社會與政治后果而言,日本不僅未能實現“政治大國”的愿望,連政府威信也大打折扣。然而,日本經濟在長期的低迷狀態中依然創造了“奇跡”。2000年度,日本GDP總值為40789億美元,僅次于美國,而人均GDP則為32230美元,高于美國,同時人均GNP高達37528美元,居世界第二。如果繼續把視野向下延伸,我們還會發現近20年來日本百姓的生活水平并沒有受到嚴重影響。相反,由于資產價格回歸理性促使物價下降,對于普通工薪階層來說,實際工資的購買力不降反升。此外,近20年來日本的基尼系數始終維持在0.27左右,近三年的政府清廉指數也排進全球前20名。我們要清楚地認識到,日本經濟的困難主要停留在政府財政方面,而其社會的經濟實力與活力依然強勁。
所以說在經濟危機無法徹底回避這一前提下,日本社會在逆境中求發展的經驗才是最值得借鑒的。此處最大的教益在于日本政府在財政收入銳減的情況下,能夠不謀求短期效益,幫助日本產業結構保持靈活主動的戰略調整。這一點在石油危機中已經表現得非常明顯,而1989年危機后則有進一步提高。石油危機中,日本大力淘汰耗能產業,同時以政府投資帶動扶植循環經濟與環保產業,終使之成為新的經濟增長點。1989年危機后,日本政府鼓勵發展短期效益并不明顯的文化產業,收益良多。比如日本的動漫產業就在危機中崛起,至今已經占到世界市場份額的50%;以東京為中心的時尚產業亦是如此。即便是傳統制造業也頗有作為,政府鼓勵大企業集團把產業鏈的中低端部分向海外轉移,實行當地生產當地銷售的戰略,不僅獲得直接投資帶來的收益,而且規避了匯率波動的風險。由于1989年危機首先是金融業的危機,所以涉及金融業的整改格外突出。在組織機制方面,經受住危機考驗的日本大財團開始采取強強聯合,走資本集約化的道路。在投資導向與盈利分配方面,日資對房地產等行業的投機行為愈加警惕,在海外并購中也壓縮此類項目。事實上,這些審慎的資本運作使得日本海外產業在最近的全球經濟危機中實現了損失最小化。
希望通過總結日本的經驗教訓來避免未來自身面臨的風險,這可能是徒勞的,因為任何歷史經驗都受限于特定的時空環境。日本的遭遇或許只提醒我們一件事情,那就是在經濟發展的過程中,挑戰乃至危機不可避免。特別是在對國家地位的提升期望值高漲時,精英們不可避免地要試驗各種實現理想的手段,這就進一步加大了遭遇風險的可能。在國家崛起時,真正需要的是應對危機而非回避危機的能力。日本的難能可貴在于,其百姓能最大限度地公平分享經濟快速崛起的紅利,而國家卻盡可能多地長期承擔危機后的療傷成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