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人頭頂“黑云”

陳 君

毗鄰文藝復興發源地佛羅倫薩的普拉托,成了“打黑”風暴的中心。

數百輛警車在街道上穿梭,直升機在空中盤旋,全副武裝的警察各就各位,搜查、抓捕,戴著手銬的嫌疑犯被一個個推上囚車。

6月底7月初,意大利警方在全國展開打擊意大利人和中國移民組成的犯罪團伙的突襲行動,代號“潛流”。行動由佛羅倫薩的財政警察機構主導,1000多名警員對托斯卡那、威尼托等9個大區進行全方位搜捕。

意大利《歐洲僑報》報道,17名華人和7名意大利人被拘留,134人受到調查,73家公司和181處房產被查封。引人注目的是,老牌匯款公司“Money2Money”涉嫌洗錢,已被封掉。

一時間,“華人黑幫洗錢”“中國黑手黨”等內容充斥意大利媒體。

“實際情況不是這樣,這是夸大其辭。”意大利歐聯通訊社的記者博源長期關注華人社會利益問題,他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在意大利的華人很多,一旦出現犯罪行為,無論輕重,媒體總冠以‘黑手黨的稱呼,這是他們的習慣。”

輿論重壓下的“中國黑手黨”

“其實,從今年初到現在,針對華人的各種檢查沒完沒了。媒體說政府下一步要檢查中國人經營的違法鞋類倉庫、保健品商店了。”和很多生活在普拉托的華商一樣,鄭賢杰一直關注著局勢的變化。

鄭賢杰生活和工作離不開普拉托的“中國城”。一部分是郊外的伊歐樓(Iolo)和達沃拉(Tavola)兩大工業區;另一部分是靠近市中心的彼斯道耶斯(Via Pistoiese)和法標費理茲(Via Fabio Filzi)兩條唐人街。

這兩條街道,不足2平方公里,布滿中餐館、超市、服裝店、網吧、銀樓等華人店鋪。如果不是有歐式建筑襯托著,在這里找不到多少置身國外的感覺。

“潛流”行動開始后,警車頻頻光顧,一向熱鬧的中餐館,變得冷冷清清。記者在采訪中了解到,華人們都怕在這個敏感時期惹麻煩,盡量減少外出。

“真是風云突變呀。”在意大利生活了20多年的華商鄭仕晚感嘆道,普拉托是旅歐華人社會的縮影,“知道這里發生了什么,就可以明了我們整體的狀態了。”

普拉托本是一個附屬于佛羅倫薩的小城鎮,融合羅馬和哥特式風格的中世紀大教堂見證著這里的歷史。

19世紀60年代,有識之士挽救瀕臨崩潰的普拉托紡織品市場,推出優惠政策,為紡織業發展打下基礎,從那時起,就有華人不斷遷移至此,最終成為意大利華人移民最多的城市。上世紀80年代,當地紡織業陷入困境時,華人的努力又為重振經濟做出貢獻。

今日的普拉托已成為意大利乃至歐洲著名的印染、紡織中心,“Prada”等國際名牌就源于此地。

據官方統計資料顯示,華人移民企業在意大利移民企業中名列榜首。在郊外工業區,3000至4000家華企主要從事服裝制造業,撐起普拉托“紡織中心”的金字招牌。

早在十幾年前,由于經濟不斷發展,普拉托被意大利政府列為單列省,直屬托斯卡納大區管理。一個小鎮變身省府,這在意大利行政管理史中極為罕見。

然而,在經濟危機席卷歐洲的過程中,普拉托的經濟受到重創,民眾收入急劇縮水,社會購買力嚴重下降,唯有在廉價勞動力支撐下的華人企業仍有一息活力。此時,在普拉托連續執政了60多年的左翼聯盟政府大選敗北,右翼聯盟政府登上執政舞臺。

有評論稱,“撈錢”就成為政府當務之急,也被意政府視為擴充財源、擺脫危機的“妙方”,而華人企業、個人不幸又成為這劑“靈丹妙藥”的“藥引子”,首當其沖成為“打擊”的對象。

仿佛一夜之間,普拉托再無人提起華人經濟為當地社會作出的貢獻,接踵而來的便是針對華人企業曠日持久的大檢查。

“輿論壓力讓華人社會不堪重負。”鄭賢杰表示,要說華人社區中有人販毒、造假,那是有可能的。但要說是龐大的犯罪組織在操縱,很多人都不認可,“中國黑手黨”更是無稽之談。但在西方媒體的描述中,意大利華人社會似乎成為“黑手黨”的搖籃。

英國《金融時報》稱,當意大利黑手黨盤踞在西西里和南部地區時,華人黑幫在打入華人聚集的中部和北部城市。普拉托市檢察官皮耶羅.托尼認為,華人犯罪團伙是當地最大黑幫勢力,和俄羅斯、阿爾巴尼亞等族裔犯罪團伙展開競爭。

在博源看來,某些政府官員和媒體對此有過分渲染之嫌。“不管是什么事,從制造偽劣商品到兇殺案件,總要和中國黑手黨聯系起來,把一些個案說成是有組織、有預謀的行為。”

在意大利資深律師馬里奧博士看來,華人“洗錢案”真正贏家非意大利媒體莫屬。報紙銷量一時猛增,幾乎達到意大利國家足球隊沖擊世界杯的時候。

“27億洗錢大案”等成了不少意大利媒體的頭版標題。大部分意大利公民對中國、對華人移民了解甚少,這類新聞從某種程度上滿足了意大利人的好奇心。媒體披露黑手黨集團等“內情”,也使普通民眾對華人產生負面印象。

非法勞工的噩運

普拉托現有居民約18萬多人,合法居住在當地的華人占該市總人口的10%以上,大約在2萬人左右,“他們有的有身份,有的通過打拼生活已經不錯了,但更多的是紡織業的非法勞工。”博源介紹說,“這些‘黑人是受‘洗錢案打擊最大的群體。”

來自中國河北省的華人老許在普拉托打工已有一段時間了。最近幾天,他非常擔憂,“通過匯款公司給家人匯的4000歐元至今沒有到家。”令老許心驚肉跳的是,這家名為“Money2Money”的匯款公司在6月30日被警方查封,匯款無從查詢,“辛辛苦苦積攢下來的4個月的工資難道就此打了水漂?”

根據警方聲明,被清掃的華人犯罪團伙由米蘭一華人家族經營,非法活動所賺取的金錢通過“Money2Money”公司匯回中國。行動中,該公司及多家代理點的財產被查封,涉及數千萬歐元現金。據稱,僅普拉托一處代理點,被查抄的現金就超過300萬歐元。

除洗錢外,該團伙被控多項罪名,包括勾結黑手黨、偷稅漏稅、組織非法移民和賣淫等,部分嫌疑人同時被控制造和銷售假名牌、商業詐騙。

按照意大利內政部長馬羅尼德說法,這次行動打掉了這個華人犯罪團伙龐大的非法資金和貨物鏈條。

“我跟‘Money2Money的蔡老板很熟。這家總部位于博洛尼亞的匯款公司是家百年老店。”博源向《中國新聞周刊》介紹說,近些年,由于華人蔡氏家族的參股,擴大市場份額,業務代理點在意大利超過了百余家。在華人中很有聲望,成為很多人匯款回國的首選。

自2006年以來,該公司匯往中國的金額達到27億歐元,“這個巨大數字引起了意大利政府的關注。目前,有幾千萬歐元被封了。但這其中到底有沒有黑錢,有多少黑錢,還有待司法界定。”

博源透露,按照意大利法律,行動中被抓的犯罪嫌疑人月底就可以保外,但意大利案件審理周期較長,“這次的案件進入司法審理程序后,從開審到結束,最短也要一兩年才能審完,慢的話需要四五年時間。”

當地媒體統計,受此牽連,上萬在意大利的華人可能蒙受損失。

意大利銀行對向境外匯款規定嚴格,比如匯款金額有限制、要提供匯款來源證明等。繁瑣的手續讓一些華人轉向匯款公司,而“Money2Money”的很多代理點都提供周到的中文服務。另外,一些沒有身份的非法移民是無法在銀行匯款的,一些匯款公司提供變通的方案,可借他人之名為“黑工”匯款,或是通過其他國家再把匯款轉向中國。

“‘Money2Money有很多代理點,可能個別代理點做錯了事情,違規經營。”博源說。

匯款公司被封的負面影響投射到個人身上是巨大的。像老許一樣憂慮著的普拉托華人不在少數。大批安分守己的華人打工者血汗錢被一封了之。他們中很多還沒有身份,整日埋頭于工棚,信息相對閉塞,甚至不清楚外面世界發生了什么。他們只知道,本該已經到家的數千歐元乃至數萬數十萬歐元卻是黃鶴一去不復返了。

在意大利的華人媒體呼吁中國駐意大利使領館和華人社團組織積極出面溝通,敦促有關部門有效甄別被抄沒華人匯款中的“白與黑”,將無關黑錢的資金盡快返還,“對生活困難的華人家庭來說,這部分匯款就是他們翹首以盼的救命錢”。

中國駐意大利使館領事部就相關問題在給《中國新聞周刊》的回復中說,使館已經分別約見了意大利財政警察、反黑檢察院等官員,詳細了解案情,表達重要關切,希望意方在打擊犯罪的同時注意保護中國在意僑民的合法權益。意方表示,只要能證明財產來源的合法性,可以通過律師途徑收回財產。

但如果確實是使用他人名義寄出的,或者被當局定性為“洗黑錢”,那財產也就付之東流了。即便可以討要,過程也極其艱難,“只有極少數華人不屈不撓、千辛萬苦才可能尋回了本該屬于自己的財富,像河北老許一樣的沒有身份、不會意大利語的華人只能望洋興嘆。”《歐洲華人報》主編蔣明說。

“灰色收入”引來禍端

生活在海外的華人總是喜歡把省吃儉用省下來的錢寄回家鄉,或購房或置業,這讓奉行“即時消費,沒錢去借,賺錢還賬”的西方人難以理解。華人匯款,在意大利成為“洗錢案”的緣起,這是東西方消費觀念的碰撞,還是“灰色經濟”引來的禍端,抑或是主流打壓華人經濟的手段引發熱議。

根據意大利銀行2009年的統計數據,普拉托向中國的匯款一直呈遞增趨勢,2009年增加了24.5%,達到4.64億歐元。普拉托市長羅伯特.切尼表示,華人每年匯往中國的錢,相當于普拉托國民生產總值的7%。占全意大利國民生產總值的0.4%。當局認為,這些匯款中有相當一部分屬于“灰色收入”。

普拉托市工業聯合會主席里卡多?馬利尼也多次在公開場合表示,很多華人企業存在著非法或地下交易的問題。他在警方行動后向媒體的講話中,也透露出政府的真正意圖在于打擊華人社會的“灰色經濟”。

“確實有企業存在偷稅漏稅等行為,被指責為灰色經濟,但大部分華商還是守法經營的。”鄭仕晚認為,意大利政府和輿論不應該把那些“灰色”企業和“黑幫”企業混為一談,“說華人社會全部是灰色經濟,也有些言過其實。”

“如果不是經濟危機,華人企業可能不會成為眾矢之的。”意大利中華商會會長劉鴻源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在他看來,政府為減少稅收損失,便著手打擊華人“灰色經濟”,“潛流”行動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展開的。

自金融危機以來,從西班牙到匈牙利,從俄羅斯到羅馬尼亞,許多歐洲國家的華商都遭遇了大檢查。“灰色清關”“灰色經濟”等不規范的行為給華商帶來了巨大的經濟損失,也使得華商開始反思。

部分華企涉嫌制造假名牌也成為輿論詬病的“灰色經濟”的一部分。據說,在經濟危機來臨前,普拉托非法華人工廠每天生產的假名牌多達100萬件。

劉鴻源說,意大利的賦稅十分高,因此企業基本都會采取合理避稅的措施,偷漏稅現象也十分普遍,并非只有在華商企業中存在這種行為。“但客觀上看,灰色經濟確實會影響到華人企業的長遠發展。”

根據意大利官方統計,現在在意華人約為20萬,華人社會在意大利相對封閉。在普拉托,溫州方言是華人的常用語言,他們日常生活和生意往來基本上都使用家鄉話。普通打工者和小業主只在華人圈內做生意或打工,與意大利人的交往非常少,在普拉托能看懂意文報紙和雜志的華人也不足5%。

對鄭仕晚來說,逐漸成長起來的第二代華人移民是未來的希望,“他們從小在這里長大、接受教育,熟悉當地的文化,會讓我們更好地融入主流社會。”★